艺术大家常常是城市符号，让你感受到城市的厚度。俞云阶之于上海，亦是如此。

　　走进中华艺术宫8层正在展出的“静水深流——俞云阶艺术大展”展厅，你仿佛能触摸到上海一段醇厚的历史，触摸到中国油画层层叠彩。

　　俞云阶为什么重要？因为他是中国第二代油画家中的旗帜性人物，是承上启下的中坚人物。俞先生1941年毕业于中央大学艺术系，师从徐悲鸿、颜文樑、吕斯百等近代艺术大师，又是陈逸飞、魏景山、邱瑞敏、夏葆元的老师。他的身上既有第一代大师们精髓，又能看到第三代画家影子。

　　看过的画展不少，留下很深印象的不多。俞云阶的油画，属于那种一眼就会被看中的画作。曾经被“一眼看中”的一幅画作，叫做《小先生》。那是幅画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作品，画面是一位小学生正在教她妈妈识字，那场景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全民扫盲学文化的生动写照。

　　那时，众多苏联专家来到新中国支援建设。1955年2月，苏联国立苏里科夫美院油画系教授、斯大林文艺奖金获得者马克西莫夫作为绘画专家来到中国，创办中央美术学院油画训练班，这是为培养新中国美术创作和师资力量而举办的最高级学习班。油训班的举办，在当时影响甚大。不知何故，上海地区没有人员入选。

　　1956年夏初，中央美院院长江丰陪同马克西莫夫到上海参观并作观光写生。上海文联、美协组织上海油画家，每人携带作品在美协(淮中大楼四楼大厅)举办内部画展，以沙龙交流的形式欢迎马克西莫夫并请其指导。俞云阶参展的作品是油画《小先生——帮助妈妈学文化》(1954年)。马克西莫夫参观时一眼看中了《小先生》，称赞画得很好，基本功扎实，现场就说：这个人有较好的素描功底，油训班中上海没有人参加，他可以来油训班学习。

　　就这样俞云阶成为了油画训练班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上海学员。油训班的很多人后来都成了中国油画的一代大师，包括现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中央美术学院原院长靳尚谊。

　　油训班大大开拓了俞云阶的眼界，也提升了他的艺术水平，一年多的课堂、课外的学习完成了约四十幅作品，《炼铁工人》等都在当时产生了很大影响。

　　油训班还未结束，俞云阶遭诬告返回上海，三年没有工作，之后被安排到上海美专教书。尽管当年的学生只是高中年龄的学生，但是俞云阶在教学上“以牛刀杀鸡”极力灌输。在油画课上，他要学生在大色调铺好后随即刮掉，然后在画面基本形体和色调确定的基础上，以笔触一笔一笔画上，做到画风泼辣、酣畅淋漓。至今，许多同学仍能回忆 “俞先生总是能用最简洁的语言，讲述复杂的问题”。无意之中，俞云阶不但继承了油训班学风，还传播了经他改良过的油训班种子。当年的学生，如陈逸飞、邱瑞敏、夏葆元、魏景山等早已成为当今画坛的精英。

　　学生们通常得到的告诫是无论何时何地，颜色必须是干净与鲜艳，俞先生却指导学生：“若把调色盘上的脏色混在一起，再加上某种缺少的颜色，便能找到你所需要的色彩。”他还告诉大家：“颜色无所谓干净肮脏，各得其所才能形成色彩，正如红烧肉吃在口里是好，而掉在衣服上则肮脏不堪。” 

　　算来，俞云阶大概是最早讲出“心灵鸡汤”理念的人之一。他的一位学生回忆说，俞师讲解某东欧画家的作品时，并不拘泥于一般的技术性分析，只是用了一个极形象的比喻，“这是一道素菜，然而是用鸡汤煨的一道菜”，启发学生心智，唤醒对于绘画格调的思考。 

　　俞先生的习作与创作几乎有着同等的魅力与特性。他行笔阔大、色浆浑厚，要改就彻底重来、一气呵成，绝不在画就的底子上作任何修补工作；他技艺卓群，在遵循此法的同代画家中出类拔萃。他讲解伦勃朗，以及诸多绘画大师的作品都极得要领，强调他们技法上的大器及含而不露。

　　俞云阶对艺术一丝不苟，对同辈画家或学生的作品，均严格而不妥协。凡看不入眼的，只要有可能，一律上前“动手术”，大刀阔斧修改，刮刀是他的常用武器。改自己的作品是从画布底层改起的，许多学生都被捉去征求意见并改作品。最终形成“技巧稳准狠无双，画面形神色兼备”的俞氏画风。

　　他与学生有许多故事，既是严师亦是益友。动乱时期，为保护老师，学生陈逸飞与夏葆元相约，戴上红袖章，提前进驻俞先生家。在二楼转角的亭子间瞭望，严密监视外界动静，一有不测，马上出来宣布这里早已“沦陷”。出于防御本能，还搬来上百本俞先生收藏的厚重画册，垒在亭子间临街的墙边。

　　人都不能免俗。老师常会认为，学生翅膀硬了会不买账。陈逸飞与魏景山完成《占领总统府》后，名声大噪。不久俞先生在油雕院内举办个人作品观摩。孰料，那日清早陈逸飞踏进展厅，抢先在签到簿上写下了第一个名字。俞先生对于陈的“烧头香”很以为然，十分宽慰。

　　夏葆元回忆说，1974年婚后上门去送喜糖，俞先生冲着就用常州话说：“好啊，藕格药生（学生），兜（都）变成去抢地盘了……”指的是他们婚房放在女方家里。

　　婚后两年又半，小夫妻俩又踏进俞宅，又讨骂。进得客堂只见他一手扶案当面直立，绒线开衫敞胸肚子很大，劈头就骂：“哪能搞格（怎么搞的），伲们到底是勿肯养，还是养勿出！养勿出格话，藕寻人帮伲们去开几帖中药。”先生的骂，催生了他们女儿于1977年降临。 

　　1985年夏葆元调进了油雕院。1987年上海举办一次油画大展，他画了一幅《土地与文化》。俞先生是评委之一，一言九鼎。夏葆元的油画公布为首奖，虽然是情深谊长的师生，俞先生还是上前一步提出异议：鉴于此次征集评比的作品不甚理想，因此建议不设一等奖，虽是首奖但名义上只能算二等奖。这就是俞云阶老师。 

　　谢春彦是俞云阶的好友。他对俞云阶作为美术教育家的无私精神记忆很深。俞云阶位于太原路的寓所里常年挂着一幅自绘油画《孵》，是母鸡孵小鸡的场景。“我觉得这里面有一种隐喻，表达了他无私教书育人的情怀。”

　　在俞云阶艺术大展的现场，一幅《瞿秋白在家乡》的油画特别传神。瞿秋白正面直立手执书卷，神态安详若有所思。环境以“西风拂槛，落叶满阶”烘出萧条景象，粉墙残壁上几株秋菊傲然怒放，既丰富画面，也借品性坚贞的秋菊独放深秋，隐喻秋白的高傲气节。

　　一位评论家说，作品的深静与练达，体现了俞先生作为瞿秋白常州同乡，深谙秋白性情。这也十分像是俞先生为人的风骨。

　　俞先生画展名为“静水深流”，亦可说是静水流深，与之相美的则是空山鸣响。

　　越是深厚的，也许显露的很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