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楚生丈谢世已四十年了,安息在他的故乡萧山。和叶潞渊丈一样,是我深深怀念的前辈。他们的艺术和操行影响着我,是我终生的楷模。
这方六佛印(见图),很早以前就已在王哲言先生珍藏的印谱中读到过。后来竟能摩挲钤拓,诚所谓因缘际会。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市十二中学任教。因为离家不远,所以每天回家吃午饭。那时,课程不多,午休时间很自由。在寒舍附近,有一家华东电力局,温文尔雅的张亚圣局长经常在午休时间,莅临聊聊艺术。
有一次,我正在自制的印谱笺纸上钤拓,他饶有兴趣地看了好久。说他也有几十方印章,内中有来楚生、陈巨来等名家作品。我误以为是其尊大人的,他说不是,乃是其岳父的遗物。诘之,原来其岳座是名画家胡亚光先生。
他说,遗印共有百多方,分别由其妻的同胞守藏。我便怂恿他把这些印章都借来,做一本印谱欣赏。就这样,亚光先生的一百多方用印,陆陆续续,拿到我的案头,认认真真钤拓了二份。一份亚圣兄护赏,一份保存在敝斋。
一百多方胡亚光用印,按现在时髦的说法,得称“胡亚光自用印”。其实是不通的。所谓自用印,是指自刻自用者。
我的那一份,百多页的散页,因为后来谋食东洋,一直无暇自己装订。前几年,请上海一家图书馆的古籍装订专家装治成上下两卷。我请那位专家再做一个蓝布的书套,希望中规中矩的古式。不意竟做成了二个,说上下两卷做二个书套为好。我对于书籍装帧的知识大多来自钱君匋老师,线装书装订技术则是向汪子豆先生学习的。他们对装帧都有近乎苛刻的要求和见解。他们教我的向来是一部书册应该做一只书套,不但是自古以来的规矩,而且不易散失。我实在是迂腐落伍了,现在上下卷流行做二只书套了,连这都搞不懂,惭愧,惭愧。
在胡亚光先生的一百多方印章中,有十几方来楚丈早中年的作品。精彩。最使我激动不已的便是这一方六佛印。
楚丈的佛像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还是加上“也许”吧。但是,楚丈的佛像印一如其画作,简练浑厚。而且,饶有汉画像的古朴气。
简练、浑厚、古朴,这六个字似乎十分平常,在篆刻上要做到,却是艰如上天。吴缶翁以后的印家,有几人能够做到?
来楚丈做到了,而且异常出色。且看佛像的造型,直如郑板桥所谓“删繁就简三秋树”,简到不能再简,飒飒几刀而已。但庄严肃穆,形神毕现。
前人很少刻佛像印,赵扌为叔、吴缶翁也仅在印侧表现。但晚清以来出土的汉画像石,给印家提供了可资研究的上好素材。楚丈自中年始,为王哲言先生等人刻过许多佛像印。撷汉人之精华,越刻越简,越刻越拙。这方六佛印可称是楚丈的巅峰之作。
楚丈的为人,有口皆碑。没有一缘一毫的虚华,朴实如农人,纯是古风。处世又极为厚道公允。这些美德,于他的作品,无论书、画、诗、印,在在俱现。
我没有宗教信仰,但对释、道都具敬畏心。直面楚丈的佛像印,令人生洗心涤俗意。不过,为什么六尊在一起,有什么讲究,庸俗如区区,实在不甚了了。
正月里,法华学问寺的大熙和尚来敝斋茶叙。谈到胡亚光先生,谈到六佛印,方知这方佳印原本不是胡先生的,是大熙和尚的祖父请来楚丈制作的。渠与胡先生稔熟,喜欢其所绘佛像,常把此印借予钤用。后人事变迁,一直没有索还云。
可惜,为什么六佛相聚,忘了问大熙和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