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公元208年，即建安13年，曹操时年53岁。作为东汉的丞相，他已平定北方，权倾朝野。此时他又统领了83万大军直抵长江北岸，准备一举灭掉吴、蜀两国，一统天下。临战前夜，他在自己的旗舰上摆酒设乐，款待众将和谋士。酒过三巡，趁酒兴即席赋诗，调寄汉乐府《短歌行》。首句即“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一不小心竟成千古名句，至今传颂。在《短歌行》中，他表达的并非人生苦短需及时行乐的凡俗观念，而是以人生苦短、譬若朝露为由，既激励天下英才，也表达自己真心思贤若渴、期盼天下归心从而建功立业的雄心。这首诗充分表现了雄健深沉、慷慨悲凉的建安风骨。无怪连鲁迅也点赞他是“改造文章的祖师”。

　　在中国古代，“几何”并不高深，就是若干、多少的意思。不必举古奥的种种出典，单举雅俗共赏的汉乐府诗《陌上桑》就可以了。里面写的采桑女秦罗敷堪称邯郸地区女神级的村姑，遍地粉丝，人见人爱。有太守从南方来，拉车的五匹马看到罗敷都惊呆了，根本赖着不肯走。其实这是烘云托月法，暗示太守被亮瞎了眼。他连忙差手下人去问“罗敷年几何？”罗敷不愿轻易暴露私人信息，答曰“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我估摸下来大约年方十八，相当于今年的97后吧。可见“几何”在这里就是“多少”年纪的意思。太守魂不守舍，连忙请罗敷上他的“兰博基尼”，却被罗敷高调谢绝了。举这个例是为了说明“几何”在古代是蛮口语化的，即使现在说说也无妨。比如问“姚明身高几何”“你在股市里割肉打新还亏几何”——还是蛮文艺的。

　　现在人们不再说“几何”，这固然与白话文白到家了有关，但我怀疑跟中学时学了“几何”也脱不了干系。“几何”不再与语义上的“多少”有关，却成了一门研究空间结构及性质的一门学科。有人夸明末的徐光启和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说把古希腊欧几里德的geometria译为《几何原本》很好，因为geo的音为“几何”，而“几何”的中文原意又有“衡量大小”的意思。但我觉得这个音、意合译的词，造成了喧宾夺主的后果，反倒把汉语中“几何”的本义差不多给弄丢了。已经不解原义的人看到“人生几何”，可能误以为人生就像几何学一样需要精心算计了。当时另有“形学”的意译，就没有混淆之误。 

　　“人生几何”说白了就是问人一生能活多久。曹操活了65岁，已大大超过当时的平均寿命了。现在人类的平均寿命已大大提高了，据世界卫生组织（WHO）已发布的2015年版的世界卫生统计报告，地球人平均寿命71岁（女73，男68），中国人的平均寿命接近76岁（女77，男74）。网上说人一生可活30000天，即82岁，不知说的是哪一国。如问中国人“人生几何”，那准确的回答就是27740天。与古代相比，当代人的平均寿命虽然多出了许多，但“性价比”似乎降低了。比如，中国古代的学子经过“十年寒窗”基本上可以成才了。但现在从小学读到大学本科毕业，就得耗时16年，再读硕读博，共22年过去了，转眼快到30岁了。这在古代，早就过了“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黄金年龄段了。

　　“人生几何”实际上是一问之外另有所问的连环问题。既然人生苦短，譬若朝露，那接下来的问题必然是类似“人生若何”的问题，即如何度过有限的一生。虽然这不如哈姆雷特之问那么具有哲思，却是相当实在的。在产生于建安文学之前无名氏所作《古诗十九首》中，就有及时行乐的思想，而曹操却不同。在《神龟寿》中，他明确表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积极进取的人生观。历来的人生价值观，大抵也就游移于无名氏和曹操之间。但对曹操的进取也要作具体的分析，因为他“一愿扫平四海，以成帝业；二愿得江东二乔，置之铜雀台，以乐晚年，虽死无憾”。有帝王之心的，均无出其右。一般的平头百姓，想学也是学不来的，但人生的志向也该是要有的，毕竟来一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