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很繁重了。尤其在该宁静、但却不平静的夜里,我与你的母亲呛声争论。你是议题的核心,但显得不很关心。必须直待炮火对准了你,你抬头,疲惫地说生命很累啊,又低头滑手机,交换人际与电玩等页面。又必须,话锋再度对焦你,你恼怒,甩门,关自己在房内。
你闷关的房门,让我想起蛋壳。小时候住乡下,常看到小鸡啄开蛋壳出生,半跳、半啄跑出来。小鸡跟随母鸡的画面时常可见,母鸡也保护它的鸡仔,不被老鹰与猫捕捉,一旦小鸡长大,队伍就散了。我常好奇长大后,母鸡母、子,可还识得彼此?
父母对于子嗣的记忆,非常沾黏。出生时柔弱哭喊、上周叛逆的咆哮,很难相信是出于同一张嘴,而当人家父母,显得多长一只嘴。唠叨、唠叨,仿佛是母者的继承。尤其当听闻外婆叨念你的母亲时,你该明白孩子永远是孩子。
当你身躯还小时,就寝前,常陪你述说今天发生的事情,以及我的生命历程。我说过的,因为高中没有考好,就读高职,差点当了“黑手”。七○年代后期,台湾经济起飞,不少市街小巷,搬进电钻、车床等轻重型加工设备,三重铁工厂多,尤为代表。“黑手”手虽黑,其实很红。每一条巷弄犹如进驻一个乐团,可惜高音、低音从不合拍,你敲、我捶,节奏从不搭调。
我高中暑假打工,翻阅报纸找,车床、电焊、气焊等工作,比比皆是。
我与同学在铁工厂打工。到厂外搬运长近一厘米、宽十来公分的铁片,置电钻机下,按老板要求,钻数个或十数个不等的洞。我始终弄不明白,加工后的铁片成为三和路上某户人家的铁窗,或再经电镀处理,成为加州的船坞?
厂房内,铁片尺寸不一,风扇转、电钻转,电台广播中,主持人夸赞海鞭丸药效神奇,难得播放邓丽君或刘文正的歌。我开电源,压握杆,电钻快转,钻入铁片,卷卷铁丝飞窜。我经常担心,铁这么硬,电钻也如此坚持,硬碰硬之下,电钻会不会折断,飞快跳上来,插中我脑壳、戳伤我眼窝?我钻得心虚,压杆的力道减轻,电钻跟铁,咭咭磨砺,仿佛厉鬼喊叫。
厂房外,日头炎热,我钻到一个定量,便得搬铁片到外头搁置。这样的工作内容,叫做社会底层,你可做得来?
午餐时刻到了,伙食提进厂房,老板不着上衣,肥壮的肩背晒得油亮,持碗盛饭夹菜,坐在堆高的铁片上,喊说别客气,吃饭。饭菜边,还有一锅绿豆汤。钻孔、搬运等噪声忽然止息,主持人卖膏药的嗓音也来得轻缓,我大口吃饭配菜,觉得这是人生中的一种满足。
下午,以及下一个上午跟下午,我继续搬、继续钻,时而六孔、时而八个洞,铁片做什么用途,我不知道,老板说,做就对了,别问这么多。暑假,匆匆过去了。我并没有做满一整个暑假,记得是七天,没错,就是七天,我这一生唯一的铁工生活。
你问,爷爷奶奶期许我以后做“黑手”吗?他们不愿意,但无能为力。他们不识字,出再多的力气,只能挑砖头、和水泥,连多长一张嘴的能力都没有;关于未来的唠叨,没有智识上那一把刀,还真是无法。我感谢父母的“无能为力”,我不像就读医学系或法学院的高材生,尽管智商够高,始终高不过父母的历练,他们的路,常常是被划好了的。
我期许自己当“无能为力”的父母,而你,就当小鸡吧,在能够独立时,离队而去。
你知道,一只小鸡的命运,是吃食、长大,然后被屠宰。你也知道卡通《神奇宝贝》,动物们都在刺激下,进化,拥有更多武器。
未来哪,真是很烦、很重。常常是说时迟、那时快。如同你的体魄,匆匆地,自己占了一张床。我再不能与你挤一张床。当时,我是你的星斗、你的方向,但你一个翻身,长大了,你语意饱满地说,要寻自己的太阳,我当然说好啊好啊,要记得,带着影子一起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