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出生的河北乐亭小伙子王江,2009年中断在意大利的歌剧学习,回到国内寻访传统文化和民间音乐,2010年受到维吾尔族民间音乐十二木卡姆音乐的感召,5年来走遍新疆南北,收集民间音乐。他爱上了这里的音乐和风土人情,为她写歌,还把他这几年的经历写成了一部20万字的书稿《艾萨拉姆,新疆》(艾萨拉姆,维语,意为“你好”),传达他的真实感受。
2010年11月下旬的一天,新疆若羌去往且末的公路上,王江跨着他开到60码就突突乱抖的摩托车,像个独行侠般穿越空旷无人的戈壁。有个观众就好了,他想。开出80公里后,他的围巾系到了腰上,羽绒服的领子塞进了头盔里。
那时他刚到新疆4个月,因为错过了班车,疯狂骑行300公里去赴维吾尔族朋友的古尔邦节之约。
与新疆结缘的开始
人的一生中有许多偶遇,但只有抓住的,才成为机缘。王江和新疆的缘分,始于意大利一场画展。那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感受油画,眼前一幅幅精妙绝伦的传世之作令他心潮澎湃。“身体里有东西往上涌,有流泪的冲动。”这强烈的震撼他始料未及。
他执着地相信感官系统的本能反应,开始像后来追寻木卡姆一样,着魔一样去寻找卡拉瓦乔、拉斐尔等油画大师的作品,欣赏多姿多彩的异域文化。在意大利两年多的时光里,他几乎走遍了每一个小镇,也游历了欧洲多个国家,每到一个新地方,必去博物馆、教堂和歌剧院。
仰望欧洲古老的艺术殿堂,王江不禁联系到中国。“从意大利的最北部飞到最南部,也不过个把小时,这样一个国家曾经拥有那么多的艺术伟人。我的祖国拥有960万平方公里土地和悠久历史文化,可外国人对它的认识又有多深?而我们这些留学生,对本国的历史文化知之甚少,想和外国人介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王江突然萌发一个愿望:他想回国游历采风,汲取中国传统文化和民族音乐的精华,构筑他的音乐梦想。他开始趴在电脑前着手收集中国各地文物古迹的资料,规划采风路线,花了整整3个月的时间,做出十几厘米厚的一大本攻略。2009年9月1日,他瞒着父母了结了意大利的学业和工作,买张机票飞回了中国。在意大利买的无数张音乐CD、书籍和印刷版油画,装满了5只箱子托运回北京的朋友家,这些宝贝后来一直跟随他游走新疆。
到北京后,他用在意大利当翻译和教汉语攒下的积蓄买了辆车,便开始了将近一年的全国采风之旅。
戈壁公路上的回想
在且末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古尔邦节后,王江坐上了前往和田的卧铺汽车。这次的行程令他十分兴奋,他查过资料,虽然若羌与且末也属南疆,但和田与喀什才是维吾尔族文化最为浓郁的地区。趁着放假,他决定去走一遭。
看着窗外的风景,王江遐想连篇。一望无际的戈壁上,偶尔掠过几处残破民房与小片绿洲,这荒凉与生机并存的景象,时常让他有种穿越之感。
在国内采风的一年,王江在希望与失望的纠结中度过,第一次亲身感受到中国的传统文化正在快速流逝。为了聆听原汁原味的民族音乐,他特地跑到广西、云南和贵州的大山里去,却遗憾地发现很多在向流行歌曲靠拢,不少已经丧失了本民族最原始的味道,而其民族的特色和文化本源也在商业文明的侵袭中逐渐褪色。
他在失落中继续找寻,直到有一天,他偶然从电视上听到一位维吾尔族老艺人的撕裂心肺的宣泄,才觉得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音乐,这就是十二木卡姆。
“当时就有个强烈的愿望,我要去新疆,我要去喀什,那里是十二木卡姆的故乡。”王江记得,他抱着一本电话黄页,查找喀什每一个县教育局的电话,希望对方能接收他来当一名志愿者。但这条路行不通。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得知团中央的西部志愿者计划,又拨通北京的“114”查号后,一个电话打给团中央,诚恳地表达了自己想去新疆寻找木卡姆的愿望。
“我可以教音乐、写歌,我不要工资,只是想有个身份。”他的诚意打动了团中央负责志愿者服务的工作人员,一个多星期后,他接到了新疆若羌文化局的电话……
想着想着,王江的思绪被邻铺维吾尔大叔手机里传出一首动听的乐曲所吸引,其中一段弹拨尔(一种维吾尔族民间乐器)的独奏悠扬婉转,他真不希望曲子这么快结束,好在大叔的音乐就那么几首,一直在循环播放,几遍下来,王江已经把它的旋律记熟了。
《我们的歌》在身边唱响
这一次,王江在和田、喀什等地逗留了七八天,游览了喀什高台民居、艾提尕尔清真寺和香妃墓等,感受到浓郁的维吾尔族生活氛围,虽然只是匆匆一见,但那里淳厚的风土人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喀什,王江还和维吾尔族出租车驾驶员哼起在卧铺车上听到的这首歌,虽然语言不通,驾驶员连他要去哪儿都折腾了半天也没弄清楚,可听了这段旋律却连连点头,伸手到杂物箱里翻来翻去,找出一张CD放起来,王江一听——正是那首歌。这让王江看到语言不通带来的隔阂,更让他看到音乐对于沟通的力量。“我就想,一定要学会维语,学会这首歌。”当年,他3个月学会意大利语,自己打电话到意大利领事馆,用意大利语问清楚办签证的全部流程,对尽快学会维语,他挺有信心。
回到若羌,他的南疆之行也成为若羌文工团小伙伴们的热门话题,别看他的好朋友卡哈曼、艾希丁、伍斯曼都是南疆人,可新疆实在太大了,他们都还没去过这些地方,听王江讲着一路的奇遇,都觉得有趣极了。
王江从朋友们的口中也得知,他念念不忘的歌中文名叫《我们的歌》,写于上世纪50年代。由于只有维语版,他找朋友帮他从网下下载到电脑中,一遍遍地听,把每一个维语发音写成拼音,念出来请朋友听。一段学会了,吃饭的时候王江就唱,朋友们仔细地听了,再操着充满维语味的汉语指正,“这个词嘛,这样……”。慢慢地,王江越唱越好,维语也越说越好。这首歌,也成了他和朋友们最爱的歌,他走到哪里唱到哪里,身边的朋友也跟着学,若羌的、莎车的、伊犁的、乌鲁木齐的。
后来,经朋友牵线搭桥,王江结识了现在演唱这首歌最棒的“歌王”阿布都拉,与他成为惺惺相惜的好朋友,阿布都拉还多次邀请他共同登台演唱。 (下转A6版) (上接A5版)
维吾尔朋友亚克西
别看后来王江交了许多维吾尔族朋友,可最初也因为文化差异碰了不少壁。
刚到新疆,由于条件有限,王江只能暂时住在若羌文化局曾经停放过“楼兰美女”干尸的地下室里,除了刚认识的几位志愿者,没有一个朋友,而为了避免已经回国的消息传到父母耳朵里,他几乎不和一个国内的朋友联系。他和从前生活唯一的连接就是满墙卡拉瓦乔、拉斐尔的油画作品。
每天上午,他就抱着大茶杯,穿着大短裤和拖鞋,到若羌楼兰歌舞团的排练厅去看排练。王江很希望能尽快与这些维吾尔族演员们打成一片,他仔细观察他们交往的细节,发现维族朋友每次见面时,都要握手、互道一声“亚合西木”,当遇到尊敬的人时,还会伸出双手,握完手后将右手放在胸前,以示尊敬。他依样画葫芦,果然奏效。
最让王江心痒难搔的是宿舍隔壁一个“神秘”的房间,那里面总是传出好听的中亚音乐,有时候还会有即兴的演唱,碰巧门半掩半闭时,王江还惊讶地瞥见墙上也挂着油画。“这人肯定是个牛人,去找的话,他会不会理我?”琢磨了好久,王江终于敲开了房门。果不出他所料,开门的“大胡子”看见主动上门的王江,只是平淡地说:“我叫卡哈曼,以后有撒事说一声。”然后,就“啪”地把门关上了,把碰了一鼻子灰的王江留在门外。
转机发生在那年的中秋节。王江为当地的志愿者们写了一首歌《风雨同舟》,在中秋晚会上演唱。歌曲写出了王江这段时间的真情实感,志愿者们也唱得特别投入,大家精彩的表演赢得满场掌声。演出结束后,一个声音从王江的身后传来。“哎,小王,一会儿哪个地方去?要不要到我的办公室坐一下?红牛,喝一下?”王江一回头,卡哈曼正拎着两听红牛饮料站在那里,这让他大喜过望。
在他的办公室里,卡哈曼抱过一把吉他,一首首地弹着他喜爱的曲子。从那开始,卡哈曼带着王江走进了维吾尔族朋友的圈子,大家经常一起欢聚一堂,弹弹唱唱,艾希丁用维语唱《加州旅馆》,王江用意大利语唱歌剧《茶花女》,吾斯曼则奏起难度极高的弹拨尔乐经典名曲《艾捷木》……他们尽情享受着音乐的交融。王江记得,最长的那次一顿饭足足吃了9个小时。
若羌岁月最难忘,王江在后来孤独的日子里,看着满墙的油画,常常回忆起那段时光,想念老朋友。但那时,木卡姆仍然神乐一样召唤着他。在一个早晨,为了避免离别的伤感,他没有告诉一个朋友,悄悄地驾着刚买的车,带着从西安来到若羌陪伴他的女朋友,离开了那里。
《我的故乡叶尔羌》
2015年10月24日,乌鲁木齐下了今冬第一场雪,轻盈的薄雪如维吾尔族姑娘的面纱,令这座城市更加美丽动人。这天早上,王江在微信朋友圈里转发了一首他的作品《我的故乡叶尔羌》,悠扬的琴声里,一句句宛转低回的吟唱,道出他对那片土地的深情。
塔里木河的源头叶尔羌河,是南疆的母亲河,哺育了叶尔羌绿洲,在那片绿洲上有着古老的莎车城,十二木卡姆的故乡。
2011年10月底,初到莎车,他幸运地赶上了一年一度的木卡姆大赛,舞台上铺着漂亮的维吾尔族地毯,舞台下的水泥长凳上,挤满了过节一般的观众,没座位的就站在平板车上或坐在地上看,这样热闹的场面让王江觉得既新鲜又有趣。
比赛开始了,一首接一首的木卡姆弹唱令王江大开眼界。
“麦吉侬也不曾像我在灾难的荒漠中受此煎熬/有谁曾像我这流浪汉在苦海中旋风般飞旋/我的悲哀与忧愁犹如苦难的荒野无边无沿/对我痴情和癫狂的嘲讽恍若大海狂澜……”
一段舒缓的弹拨尔旋律过后,一位衣着有些破旧的中年男人声嘶力竭的喧泄溶化了王江的心,他的眼睛湿润了。
他观察着每一个民间艺人的表演,桌子上的录音笔忠实地记录着每一个音符,这是他这两年乡间采风的习惯。
整整一天的比赛观看下来,王江觉得简直听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现场维吾尔音乐课。他不仅听到了十二木卡姆、刀郎木卡姆,还有喀什当地的民间歌曲,美妙的音乐让他觉得,到这儿真是来对了。
在莎车,王江主动要求到县十二木卡姆传承中心当志愿者,女朋友也被安排进一所幼儿园教钢琴,幼儿园老师还送了她一个美丽的维语名字“夏比热木”。
跑遍莎车听木卡姆
音乐就像维吾尔族人生活中的“盐”,十二木卡姆则是他们社会生活的重要纽带,大大小小的喜事都要请人来唱木卡姆。王江跟着传承中心的主任依拉木可参加了不少这样的聚会,过足了听木卡姆的瘾。
不过,他也深深感慨莎车木卡姆艺术传承的危机和木卡姆艺人的生活困境。好不容易来了莎车,总得做点实实在在的事,于是王江自告奋勇,去采集木卡姆民间艺人的演唱视频和信息。县旅游局的马大姐听说了这个消息,也热心地要求参与。于是,王江、马大姐和县文化馆的小易哥组成了“寻找木卡姆三人组”,几个月里跑遍了莎车29个乡镇。每到一地,性格开朗、维语说得又好的马大姐总能迅速打开局面,王江负责录音录像,录完后马大姐和小易哥再将艺人的信息登记在册。下乡收集木卡姆的过程,虽然艰苦,但也有不少趣事。有一次,因为院子太小坐不下,王江他们和十几名维吾尔艺人干脆跑到一个高台上唱个痛快,没想到那天乡里刚好要办麦西来甫(意为民间歌舞,木卡姆的组成部分之一)表演,上百个老乡们听到歌声还以为在这里,都赶了过来。
“那段时间,真是乐在其中,想着到底为木卡姆也做了点事,我那辆小力帆车也帮了大忙,带着我跑遍了莎车的山山水水。”王江说。
木卡姆艺人从小就要学习木卡姆弹唱,由于歌词都是生活中已不再使用的语言,他们也要像背天书那样,一段段背下来。“学木卡姆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要几年甚至一辈子不断地去学习。”王江说,莎车的十二木卡姆有12章,很多艺人只能唱出其中一、两章,或当中的精彩片段,能全套唱下来的非常少。
艺人们的处境也差强人意,大多数靠乡里乡亲办喜事时请去演唱赚点钱,近年也有不少艺人在县文化局的帮助下,被请去外省市的演出场所或维吾尔风味餐厅表演。王江见到的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阿不来·赛来就曾在街头靠卖艺为生,被新疆艺术研究所的周吉先生发现后生活境遇才有所好转。
他还发现,不少老艺人的后代都因生活所迫选择了其他工作,还有些人进城务工,毕竟填饱肚子是最现实的问题,更别提还要攒钱娶妻生子的事了。这些现状时常让他为木卡姆的未来担忧。
第二个周吉或王洛宾?
“你会成为周吉吗?”
“你会不会成为第二个王洛宾?”
在新疆,王江经常会被问到这两个问题。前者是为十二木卡姆音乐收集、整理、研究与推广做出重要贡献的艺术家,后者是留下了《达坂城的姑娘》等传世之作的著名音乐家。
“他们两位都是我非常敬佩的人,相比之下,我更尊敬前者。”王江说,王洛宾是位音乐天才,经他改编后的维吾尔族民歌“更容易让关内的人接受”,“虽然改编的只是那一两个音符,却有完全不同的审美感受,这样的改动看似简单,实则不易,不是谁都能做到。我好像欠缺点这方面的天赋。”
周吉虽然没有王洛宾那样的名气,但在新疆木卡姆艺人心中,那可是大大地了不起。王江每到一处,总会有人问他“周吉你知道吗”?当年,周吉同样跑遍莎车,收集木卡姆音乐,和木卡姆艺人亲如兄弟,并为它评选上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立下汗马功劳。
“我看过他早年的照片,刚从上海被招到新疆时,他也是个白白净净的书生,后来满脸大胡子,张口便是维语,成了个地道的新疆人,不仅如此,还爱酒如命。”
王江笑言:“我来新疆时,一张脸也是白白嫩嫩,现在成这样了。”来新疆五年,他酒会喝了,烟会抽了,也跑了许多地方,对新疆的音乐也差不多听了个遍。他说,现在要是一个专家和他聊新疆的民族音乐,他也一点不怵。
“就是我还没做出什么来呢。”王江有点着急,今年31岁了,刚刚结了婚,以前还能由着性子跑,现在得多想想现实,拿出点让父母家人放心的东西了。他把这几年的经历写成了一部20万字的书稿《艾萨拉姆,新疆》,为的是让更多的人了解一个真实的新疆,现在又在以此为蓝本做有声读物,朋友们帮他在微信朋友圈和微博上转发,反响不错。
“还会继续去收集新疆民间音乐吗?”
“当然会,只要有条件,必须去啊。”王江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前不久,有个旅法的华人导演得知他的经历,想去拍他,总是拒绝媒体的王江没有拒绝,他现在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他和新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