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东阳,看看到底谁会胜利
聘书来了。由蓝东阳签字盖章。假若在以前,这对于瑞宣,可是莫大的耻辱。他宁愿饿死,也不会喊东阳“校长”。但是,他今天却精神振作。这么做不仅是帮助老三,他也由此参加了抗战。他必须面对汉奸,蓝东阳,看看到底谁会胜利。
听到这个好消息,全家赶过来,像看拉洋片似的,抢着第一个看,都想询问这个新职位。瑞宣只告诉大家,他有了新工作,粮食有了希望。工作怎么来的,或者谁是校长,他没说一句。
祁老人听到好消息,拧着他的白眉毛,不停地点头咂嘴:“唉,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瑞宣看着祖父,感觉到他已不再半死不活——立在阴阳分界的界限上,他又活过来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哭。
他去学校了。走在路上,他的担心,像潮水一样,来来去去,使他犹疑再三,很不舒服;可是,等到一看见学校大门,他马上挺起了肩。这是一个学校,也是一个战场。看见战场,他不能后退。
出来迎接他的,是胖菊子。他的脸马上红了。他感到了国辱家耻。他不能不脸红。
然而,他很快想到老三的话:“立在中间,也许比做汉奸还糟糕。”胖菊子是没皮没脸,竟然还敢来见他。她会做戏,他可不会。
好吧,假若不愿马上逃跑,认输,他就必须冷酷无情。他问:“东阳呢?”他的话音表明,他不想跟个娘儿们费话,而且他不怕东阳。
“他?”胖菊子迟疑了一下。“他不大舒服,他今天请假,大哥。”
“大哥”这个招呼,是吃力挤出来的,她的话出口时,脖子上的肥肉在微微地颤抖。她看不起瑞宣,可是实在是害怕瑞全,所以她不能不强迫自己,喊他一声“大哥”。她希望用礼貌和耐心,让瑞宣镇静下来,让他明白她依然认他作大哥,不要把老二的事还记在心上。“我给你饭碗,你就要和我一齐,说服瑞全,不要杀死东阳。”她希望祁蓝两家友好,那样就能保住东阳的校长职位,自己也能继续掌握金库的钥匙。
她认为自己的计划,完全合理与正当。说真的,瑞全打她嘴巴的时候,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报仇。她要东阳马上去报告,关闭所有城门,抓住瑞全,然后把祁家人全部杀死。她脸上的痛苦和耻辱,只有用祁家的血才能洗净。
可是,东阳一看到枪弹,与招弟的戒指,就吓得尿湿了裤子。东阳的成功依仗两样东西——他自己的无耻与北平人的温和敦厚。如今看到枪弹,他就看见一个敢于冒险去牺牲的北平人。他的绿脸挂上一层白霜,两只眼珠都吊了上去。他看见了危险和死亡,他怕死。
假若他依然还是一个可怜的中学老师,他可能就不会这么害怕。可是,他现在是处长,还是一个大的学校的校长。他有权力,有财产——他可不能死。
他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
虽然枪弹只是为了吓唬他,可是招弟的死却是实在的。对于他,招弟像是一辆坦克车,装有枪弹,可以杀死别人,却不会受到伤害。可是,现在招弟竟然死了。东阳他怎么能保证,自己的脑袋不从肩头上掉下去呢。他转转细脖子,感到了疼痛。
他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而杀他又是多么容易。假若别人死得那么容易,那么他丧掉性命也不难。瞧,那颗枪弹好像要跳起来。它一跳,就会打中他的心,穿出一个洞。
杀死那么多人,他并不难过。他只是觉得自己,千万,千万,不应当被杀。想得越多,他越发觉得,自己不应当死,可是越想越怕那颗枪弹。
他赶紧掩上街门,插上屋门的闩,锁好窗户。门窗全都关严了,他颤抖着把手指头放到嘴里,啃上了指甲。他必须想出个好的计划。他首先想到请日本人来保护他。比如说来一个小队,或者最好来一个机械化步兵连,布置在他家四围,他也许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但是能行吗?假若他要求保护,而日本人只派来一两个便衣,又有什么用呢?瑞全是收拾便衣的专家。看看招弟吧!另外,假若派来了便衣,就要花钱供他们吃喝;他们也不一定保证拦得住瑞全;而且还要抽他的烟,吃他的饭,这可不是个好买卖。他恨,恨自己的爸爸不是日本人。假若爸爸是日本人,需要的保护肯定就有。他干吗非得担忧与烦恼呢?
再说,假若他去报告,能遮瞒住招弟的下落么?全份儿财产啊!假若日本人抓不到凶手,反倒说东阳知道其中底细——那太可怕了。四年来,他一直在跟日本人合作,他们难道没用这个办法对付过别人吗?不,行不通!行不通!
他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觉得最好的办法,第一是请几天病假,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第二,想法同瑞全达成妥协,只要瑞全愿意妥协,一切就都可以妥当解决。好,他必须同意瑞宣去学校教书;第三,假若瑞全不妥协,他就想法到日本去。他不能老是留在北平等枪子儿。
胖菊子看到东阳吓尿了裤子,搓了搓脸,想出一个缓兵之计。她自个儿也不是老三瑞全的对手。她要去学校和瑞宣见一面。
“大哥,”胖菊子又对他说。“咱们可是一家人。”
瑞宣的脸又红了。
“我,”她想为自己辩护,说没对她丈夫老二做过什么,但是立刻又改了主意——还是不提老二为妙:“告诉我,老三现在忙什么?”
“什么老三?哪个老三?”瑞宣可不能承认老三回到了北平。“东阳请我来教书,你提老三干什么?”
胖菊子看见老大也这么硬,就想祁家兄弟背后一定有人,既然老大不愿提老三,他一定也有靠山,而不是依仗着他兄弟的力量,来挑战东阳和她。她不敢再打听。
“好吧,我明天来上课。”瑞宣转身离开。
胖菊子觉得必须上一趟祁家
瑞宣走后,胖菊子,独自坐在校长办公室,想出一个计划。啊,有了。她必须上一趟祁家,亲自去看一看。假若她给家中的老小都买上些礼物,他们必定感激她,而且也许就在说话中间,能听到老三的一些真实的消息。就算他们很小心,绝口不提老三,她起码可以注意他们的言语与神色,在缝隙间仔细端详。就算什么也看不出来,也不妨碍恢复“两国邦交”,而两家关系和好了,就可以逐渐说服他们同她合作。
她买了两三件礼物,亲自拿着来到祁家。她觉得自己既勇敢又聪明。
一进小羊圈,她就四处张望。小羊圈的一切,还是老样子,只是院墙和大门更加破旧、寒酸,像是电影里的贫民区。她觉得自己很聪明,算是逃出这个贫民区,否则,她不管怎样会修饰打扮,也不过是插在狗屎上的花朵而已。
路过三号的门口时,她不想让心情受到扰乱,但是她不能不想起大赤包和招弟。她不为大赤包觉得难过,相反,大赤包的垮台,却让她感到自傲。她甚至也不为招弟而伤心,虽然招弟死去才两三天。死者已去,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继续活下去的人,用活着的方式,表明自己有更大的能力。她看着手中的礼物,笑了。
阳光很温暖,天佑太太坐在自己屋子的门坎上晒太阳。两个孩子就在台阶前面。小妞子严重缺乏营养,好像都忘记怎么玩了,只是立在一旁,愣愣地看着哥哥。小顺儿虽然也很瘦,可是还能够在四处蹦蹦跳跳,玩耍。
两个孩子最先看到胖菊子。他们不太认得出她了。虽然日常说闲话,会提说到“胖婶”,可是她的相貌,在他们的小脑子里渐渐地模糊了。小顺儿只是喊了声“哟”,然后就没话了。
天佑太太慢慢地睁开眼皮,一眼就认出胖菊子。她立起来说:“小顺儿,妞妞,回屋去。”然后拉着两个孩子的手,回到屋里。老太太知道怎样维持一家子的关系,和怎样让四辈子人都和和睦睦,可是她不能宽容像胖菊子这样下贱的妇人。
胖菊子生气了。她本来以为,老太太会给个面子。
不,她可不能发火,——外交官没有发火的资本,她是来恢复邦交的啊。她于是喊了声:“大嫂!”她知道,大嫂比较容易对付。
韵梅在厨房里,不用往外看,听声音就知道菊子来了。她马上变了脸色。她什么人都不得罪,可是她能够分辨是非。她要不要出门招呼胖弟妹呢?
她也知道,胖菊子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可是她来干什么,却猜不出来。她决定一声不出。假若胖菊子是来闹事,她就要对付这个无耻的女人,给自己招惹麻烦。
祁老人听见叫“大嫂”,就想着来客人了。他慢慢地打开屋门。等看见是胖菊子,老人立刻仰头看着天,似乎是要请老天爷拿主意,来对付这个胖女人。
“爷爷,我给你带礼物来了,”胖菊子决定压住怒火,使出自己的外交手段。
老人腮上的白胡子一劲儿地颤动,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胖菊子往前走了几步,要进到老人的屋里。她举着礼物,想引起老人的注意。
老人拦住她。他大声地喊了一句:“滚!”然后,他的话就像水泵打开了似的,喷涌而出。“滚开,滚出去!你还有脸到这儿来给我送礼!我要是收了你的礼,我老祖宗们在坟里可睡不安稳了。滚!”
胖菊子的脸,变得跟纸似的煞白。她想咒骂这个老东西,说他早就该死了。可是,老人的两个小眼睛,就像两颗尖的钉子,直刺她的心窝。她干咽了几口,说不出话来。假若瑞全在家,听见她骂老人,那还不打肿她的脸?
这时,韵梅从厨房里走出来。她担心这个胖女人,再说什么不合适的话,让老人受不了。她立在厨房门口,大声说:“你还不走?出去!”
胖菊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转过身去。她首先想到,要把礼物摔到地上,算作一个辱骂,但是她犹豫一下,礼物抓得更牢了。
韵梅快步地走出来,对着祖父说:“爷爷!你还是歇一会儿。”
老人还有很多话,可是已经气糊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瑞宣到家的时候,听了家人的报告,自言自语地说:“不错,祁家人毕竟是有骨头的。”
瑞宣想:或许能因此供给老三情报
瑞宣虽然下了决心,可是对于到学校上课,并不完全高兴。
然而,等到开口上课,他发觉自己渐渐地不难堪,镇定了一些。待了一会儿,他开始感到温暖。他是在上课,给三四十个年轻人上课。四年来,他每天躲在英国府,除了富善先生,没人能来谈一谈。现在,面前有三四十个年轻人望着自己,他感到又回到自己的人中间。
他是教书老手,晓得怎么上课。用不着慌乱,也无须着急,他就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轻松地上课。现在,他受了心中温暖的催促,不禁提高声音,动感情地在课堂上用力地讲解文学。他面前的不仅仅是三四十个学生,而是三四十颗为中国制造新鲜血液的心。他们是中国的新命运。他必须尽力而为,教他们懂得处世的哲学,以及他们对社会、国家和世界的责任。这些年在战争中,他像一个失去知觉的人,现在他必须在战争中再活过来。所有这一切,单用文句与词汇,解释不清楚——语言是死东西,他必须在字句中,教学生领悟人生意义,活在文学以外。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学生中会不会有特务呢?肯定有,他对自己说。日本人可是寸步不让。他们不允许任何的自由言论。
可是,谁又能那么小心。假若他害怕,他压根儿就不应当来。上课,只管上好了。不得不讲的,与他应当讲的,大声讲好了。只能冒着危险,讲出他应当讲的。即使丢掉性命,他的话,也有可能留在一两个,甚至十个学生的心上。好吧,开始讲。他的脸——因为缺乏营养,浮肿起来一些——红了。他稍微提高了声音。
在起初,学生只是听他讲,很安静。瑞宣看得出来,他们对他也有疑心。他们不认识,也不理解他,所以只能怀疑他。在日本人统治下,就是三岁的小娃子,也懂得警惕和怀疑。
后来,他看见学生脸上纵起了碎纹,他知道自己的话,打动了他们的心灵。好了,他对自己说,慢慢来,慢慢来,不要急躁,一口长气可吹不起一个气球。一天天的,他会渐渐地打动他们的心灵,让他们的心和他的心碰到一处。
出了课堂,他改变了先前做教员时候,和其他同事永远保持着相当的距离的作派。现在,他敢于走上前来表示亲热,这样他才好晓得,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几天之后,他已经可以和几个教员聊上几句了。他们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对于思想与感情,他们和他没有区别。他开始看出自己的错误,因为拒绝吃日本人的饭,他这几年来,脱离了社会。他曾经以为,北平人全是半死不活,做事只是为混饭吃;事实上,他们,和他在一起教书的人,因为和学生不断接触,反倒比他更关心世界问题。他们比他懂得多,晓得怎么在可能的限度里尽责。他们不是半死不活。这使他为自己感觉到可耻,让他添了更多勇气。
说真的,教员中间是有些人,像蓝东阳一样,不仅是为吃饭来教书,而且也不顾一切叫自己的地位再往上升。但是,瑞宣不想躲避那种教员。他必须同他们交朋友,理解他们,或许能因此供给老三情报。
除了脸上开始有笑容,他并没有更积极一些。让他最高兴的,是整个一星期,蓝东阳没来学校。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