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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荒》:发现,回译,再度还原老舍的精湛
赵武平
■ 2016年10月赵武平先生(右)在哈佛校园傅高义教授寓所
  ◆赵武平

  编者按>>>

  2017年新春伊始,著名翻译家、老舍研究者赵武平先生由英文译本“回译”的《四世同堂》第三部《饥荒》下在本报率先刊登,不仅让我们知道了小说人物的最终结局,也再度有幸欣赏到老舍作品精湛的艺术性。小说中所表现的中华民族的尊严之美、中国传统的伦理之美,今天读来意义深远。这是一份宝贵的文学遗产。本版从赵武平先生近二万字的文章:《〈四世同堂〉英译全稿的发现和〈饥荒〉的回译》中,选摘5000字以飨读者。本版标题为编辑所加。

  发现

  两年前的夏天,夏志清《张爱玲给我的信件》在武汉出简体字版的时候,我刚好也在哈佛大学,找出他写给老舍译者浦爱德的一通信札。从抬头能够看出,此信的转交者,是位于纽约第三大道七五〇号的哈考特-布瑞斯公司,也就是《四世同堂》的美国出版社。

  这是一封从未发表过的信,确切地说,是一封文学求援信。信以英语写成,打印在纽约州立大学教育学院信笺上,落款日期为一九六〇年八月四日,距《四世同堂》在美面世已有九年。他当时已至波茨坦的纽约州立大学英语系执教,还在为次年三月出版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做扫尾工作。在此信札之中,夏氏对“亲爱的浦小姐(Miss Pruitt)”谨慎而又诚恳地说:

  带着浓厚的兴趣,读过The Yellow Storm以后,我才得以明白,此书是老舍(舒庆春)自一九四六年起在上海出版的,由三部分构成的《四世同堂》之删节版。

  我的论著《中国现代小说史》,今冬将在耶鲁大学出版。我看过这部小说分别以《惶惑》和《偷生》为名的第一和第二部,但没有见过第三部《饥荒》,似乎所有美国大学图书馆也均无此书。因此,我想求助于您。我相信,您是《四世》的译者,手上应有一部《饥荒》,而且译书时候会经常用到。我故而冒昧请教,不知可否赐告您所用此版《饥荒》出版者名字,以及出书时间和地点?如蒙惠示,我会感谢不尽,因为这个信息,将使拙著之参考书目更臻完善。我看过该作品一九五〇至五一年,在上海《小说月刊》的连载,但全部内容仅限于此。

  此外,我还想知道,能否劳驾您,把自己的《饥荒》,借我使用一周左右?身为现代中国小说史研究者,无以通读原著,只能仰仗您的Yellow Storm,来了解《四世》后续的故事情节与人物发展,我深感愧疚。您的善意,我将铭感不忘。

  夏札附于浦爱德档案之中,现存施莱辛格图书馆。就档案本身来看,不能确定浦氏曾经有过回复。但据夏氏之后老舍评论,不难推断完整的《饥荒》,最终还是与他无缘。

  《饥荒》的后半部,最终未能发表。在致《四世同堂》日译者铃木择郎和桑岛信一的信(一九五一年十月十五日)中,老舍说:“需要对《四世同堂》全部加以修改,因此第三部不宜发表。何时能着手修改还不知道。现在工作繁忙,无闲暇顾及。这实在对不起各位,但也无奈。”及至文革,老舍被抄家后,《饥荒》手稿散佚。此后,再也无人能说清,此书原貌到底如何。

  幸运的是,时隔六十五年,这个令人困惑的疑问,终于在哈佛大学有了解答的可能,——那就是浦爱德档案中的《四世同堂》英译文稿,包括了完整的《饥荒》译稿。

  译者

  四年半前的早春,南京的一个赛珍珠纪念会,引我注意到“红色留学生”谢和赓王莹夫妇,和赛珍珠与乔志高等人,在一九四五年前后,曾安排老舍和赵清阁合作之《桃李春风》在美国翻译和演出。这让我想起,多年前在天津看到《老舍书信集》说,老舍在美国的档案,因代理人戴维·劳埃德后人捐赠,藏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受体例限制,老舍信札以外,其他关联信件,一概失收。由此,我萌生了用老舍英文档案,续编《老舍美国往来书信集》之念。

  二〇一三年五月,我会同友人王海龙先生重返哥大,到几年前读书的新闻学院近旁的巴特勒图书馆古籍善本部,在劳埃德所藏老舍档案中,看到老舍同赛珍珠和浦爱德,围绕《骆驼祥子》,《离婚》和《四世同堂》翻译所留下的许多信件。但是,与《四世同堂》有关的内容并不齐全,更多的资料保存在哈佛的浦爱德档案中。从施莱辛格图书馆官方网站展示的馆藏目录看,浦爱德档案不仅有老舍其他未刊信函,而且还包括浦译《四世同堂》全稿。

  爱达·普鲁伊特(浦爱德是她自己起的中文名,爱达·普鲁伊特是她的英文名)是作家,教育家,社会工作者,和基金募集者。一八八八年十二月二日在山东省黄县出生,是美国传教士西塞罗·华盛顿和安娜·(西沃德)普鲁伊特夫妇的长女。有四弟一妹,早年就读于曲阜教会学校。一九〇六年回美国,先后在佐治亚州和纽约读书,一九一〇年在哥大教师学院获得学位,后至曲阜女子学校(一九一二至一九一八)执教。一九一八年先后到波士顿和费城,接受社会工作教育,后应北京协和医学院聘请,担任社会工作部主任,至一九三八年。抗战时期,她协助路易·艾黎,创办中国工业合作社(“工合”)。为了募集抗战援助(据斯诺说,她也同地下工作者有来往,曾和他冒险掩护在北平养病的邓颖超出城),她一九三九到纽约任“工合”国际委员会执行秘书,至一九五一年。她是执着的中国观察者,和中国历史、社会和古人类学研究者,也是高产写作者和翻译家,创作了不少关于中国的文章,短篇小说,和著述,包括两部个人自传《在中国的童年》(一九七八)、《在老北平的岁月》(一九三八),和两部人物传记《汉家女儿:一个中国劳动妇女的自传》(一九四五)和《殷老太太:北平生活回忆》(一九七九)。她还翻译了《四世同堂》(一九五一),吴永记录慈禧太后出逃佚事之《庚子西狩丛谈》(一九三六),和王莹自传体小说《宝姑》。她热心推动中美民间友谊,于一九五九和一九七二年,两次突破禁令访问中国。一九八五年七月二十四日,在费城辞世,享年九十六岁。

  人名

  档案中有老舍两份手稿。一是老舍手写人名列表,另一是老舍对传统中国起名方法的介绍文字,详尽解释了“奶名”、“学名”和“表字”等名称的渊源。此外,还有一份注有手写汉字对应,附加批改笔迹(无法判断出自谁的手笔)的打印件“植物名词术语”。从这些附属材料中,能发现老舍最初将小顺儿自译为“Little Prosperous”。这大概是顾及到“顺”与“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联系,所以他有“Prosperous”(富裕,繁荣)之词的选择。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浦译之中,却改为“Little Precious”(小宝儿)。

  与之近似,“大赤包”在那页“植物名词术语”上,排在第二位:

  Ta Chih Pao 赤包 A small melon growing on a vine, turns red and has black seeds.

  或许是议定译名时候,觉得对于不熟悉中国产物的美国读者,“赤包”(“一种结在藤蔓上的小瓜,成熟后变红,有黑籽”)的直译实在太难理解,因此老舍建议改作“大红南瓜”(他自列的人名表上,“大赤包”译作“Big Red Pumpkin”)。到了浦译稿,“大红南瓜”却又变成了“大红椒”。同样,“桐芳”(老舍自译“Tung Flower”)也意外化作“桃花”。

  谈到译名,浦氏曾在一封信里说,把瑞全(Rey Chuan)改作瑞堂(Rey Tang),是为了避免理解混淆,是老舍和她共同决定的。她还说:“但我们这么做,也许是错的。你觉得哪一个不太令人糊涂?”(一九五〇年三月十九日致戈斯林信)

  他们显然对这个改动感觉并不踏实,但又担心如果照直翻译,瑞全(Rey Chuan)和瑞宣(Rey Shuan)这两个近似的名字,会让读者感到莫名其妙,——需要提一句,在老舍最初的自拟人名表上,瑞宣和瑞全的名字,分别拼作Jui Hsian和Jui Chuan。

  回译,“不完全是翻译”,因为它“就是例如原来中文,给人译成英文,现在要把英文还原”(思果《翻译研究》)。它是一个曲折而繁难的“翻译还原”,或者说,是一个“文本复原”的尝试,是要用从英文译回的中文稿作基础,辅以相应的修正,恢复原著的本来面貌。所以,想尽方法缩小,甚至消除两者间的距离,在求“神似”的同时,也求“形似”,成为还原的理想。而实现这个理想,无非自设悬鹄,用“出于一种学究的或儿气的志愿”,细致体会《四世同堂》的语言风格,也参考作者其他早期作品,整理出老舍的字汇和词汇表,拿它作为用字选字的典范,同时以老舍的语言运用“条规”为原则,对译文的字词和句子作相应调换。

  用词

  语境决定称呼,还原不可大而化之,因为在老舍心目中,称呼不是小事:

  “我们应当与小说中的人物十分熟识,要说什么必与时机相合,怎样说必与人格相合。顶聪明的句子用在不适当的时节,或出于不相合的人物口中,便是作者自己说话。顶普通的句子用在合适的地方,便足以显露出人格来。什么人说什么话,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是最应注意的。” (老舍著《言语与风格》)

  地名及其关联词汇的还原,同样不能马虎。举一个例子。“朝鲜”和“高丽”,在书中似乎并无区分,——“他们多少听说过日本人怎样灭了朝鲜,怎样夺去台湾,和怎样虐待奴使高丽与台湾人。现在,那虐待奴使高丽与台湾的人到了他们的面前”(《偷生》第七章),英译也一律通作Korea。但《饥荒》第二十六章里的“the ronins from Korea”,似又不可译为“朝鲜浪人”,而只能译作“高丽棒子”。这是因为在老舍的词汇里,“浪人”一词并不存在,而“高丽棒子”却见于前文:“好家伙,高丽棒子不是干过吗——在背静地方把拉车的一刀扎死,把车拉走!我不能不留这点神!高丽棒子,我晓得,都是日本人教出来的。”(《惶惑》第二十六章)

  “借词”的方法,即从作者其他的作品,借取“现成”之词,来补本书“不现成”之需,在回译中会经常用到。如《饥荒》第二十五章,写到白巡长感觉大事不妙,说“他很有可能因此给撤了差,一旦给撤差了,他自己就极有可能给饿死”,句中的“撤了差”和“撤差了”,即从《骆驼祥子》中借来:“被撤差的巡警或校役,把本钱吃光的小贩,或是失业的工匠,到了卖无可卖,当无可当的时候,咬着牙,含着泪,上了这条死亡之路。”

  说到字词的替换,有必要提一下语言的时代变化。一九五五年汉语规范化运动之后,老舍习用的词汇,不少遇到了新的情况:

  (一)为他词替代,如 “自傲”(“自豪”),“恨恶”(“憎恨”),和“助援”(“援助”);

  (二)与他词并用,却比较少见,如“菜蔬”,“苦痛”,和“带孝”;

  (三)仍还通用,但部分意思已不复存在,比如“火炮”失去“爆竹”和“鞭炮”之意;与传宗接代相关的“香烟”,为“香火”取代。

  也就是说,还原中不当心选错词,即会导致语言的“时代错乱”。这是一个不好回避的麻缠问题。在成语,方言,俗谚,乃至虚字和标点的运用上,他有自己的讲究,所以写下的句式,也会与他人有别。比如,关于成语和俗话,他说:

  书本上的成语在适当的地方也可以用,但不能完全仗着它们美化语言。在叙述中,“适可而止”这句成语是可以用的,不必改用北京的俗语“该得就得”。可是,在写两个北京劳动人民讲话的时候,也许用“该得就得”更合适一些。何去何取,决定于生活。把“适可而止”放在一位教授嘴里,把“该得就得”放在一位三轮车工人的口中,也许是各得其所。这一雅一俗的两句成语并无什么高低之分,全看用在哪里。(老舍著《语言与生活》)

  所以,通观本书不难注意,有些常见成语,如“含辛茹苦”,“千方百计”,“面面相觑”,和“咬牙切齿”等,不会现于他的笔端;他用到的一些成语,也和通常所见有别,如“羞恼成怒”,“愁眉苦眼”(或“愁眉皱眼”)和“挨家按户”。

  至于方言俗语,他的运用,似乎也非如一般所想,是“有闻必录”的,比如他不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将这个俗语加以改造,说成“睁一眼闭一眼”(《惶惑》第三十一章有“儿子们自有儿子们的思想与办法,老人们最好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别太认真了”句)。

  一般来说,虚字的使用,似可稍微随便。老舍不然,他主张“……少用‘然而’、‘所以’、‘但是’,不要老用这些字转来转去”(《关于文学的语言问题》)。在本书的虚字里面,“假若”,“假使”,和“可是”最多,“如果”和“然而”几乎不见,也没有“但却”的用法,——他说过:“我不敢说像‘但却’之类的词汇是记者们发明的,可是不少记者的确爱用它,而许多中学生也跟着这么用。我希望《文汇报》的记者不再‘但’而且‘却’!”(《贺<文汇报>复刊》)。

  他的语言运用,显然有一些界限,是不可逾越的。

  同样,老舍用到语气词,尤其在对话当中,也不马虎。他说过,“语言要准确、生动、鲜明,即使像‘的’、‘了’、‘吗’、‘呢’,这些词的运用也不能忽视。”(老舍著《语言,人物,戏剧》)而在本书当中,为表示惊叹,感慨,或者疑问,用得很多的“呕”和“什吗”,几可视为老舍文风标志之一,但它们似乎已从现今人们的书面语里消失了,——还原的时候,要想法找回来,还得用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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