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教师爷的威风

　　我演过《打渔杀家》这出戏，饰的不是主角萧恩，而是架子花脸倪荣，虽是配角，在台上却是威风得很。戏里有一个三花脸丁郎儿，是丁府上的奴仆，“离了家下，来到河下，说来说去还是这么两句话”。神气活现地找萧恩催讨渔税银子来了。萧恩饱经世故，客客气气地说：“天旱水浅，鱼不上网，一时无钱交税，等有了钱送上丁府去。”丁郎儿收不到银子，发了几句牢骚，转头走了。此时我扮演的倪荣大喝一声：“滚回来！”丁郎儿大吃一惊，回头看见我煞神爷似的样子，吓得滚都不会滚了，像狗似地爬了过来。台下哄然大笑。丑角就是要逗人笑。

　　下面就上来了一个丑角大教师。顾名思义，教师是教武术的，一定身手不凡。他出面催讨渔税银子，要叫萧恩难看了。

　　教师爷出场，横着个斜头的架势，看来极其强势，这是京戏造势的手段。把教师爷威势造足了，然后将他从半空中推下来，跌个狗吃屎，让观众在反差中得到艺术快感。

　　教师爷到了萧恩家门口，见门关着，就叫跟来的徒弟们一起回去，说萧恩“不在家”。徒弟们知道这个教师不敢和萧恩照面，都想出师父洋相，一齐说：“锁着门不在家，关着门在家。”大教师的胆怯被徒弟拆穿，只好硬着头皮叫门。萧恩出来，问其缘由，根本不把这家伙放在眼里。较量了几下子，打得他狼狈不堪，笑料百出，其丢丑处令人喷饭。这是此戏的一个小高潮，专门给丑角发挥的，为下面萧恩公堂受责四十板，愤然回家的唱段做铺垫。接着父女黑夜行船，去丁府杀家报仇，半途中女儿桂英难舍父亲去冒险，有一段悲情唱白，十分催人泪下。

　　我在上世纪70年代末曾看过童芷苓和李鸣盛演此戏。童芷苓出名的会演戏，但在这里却演过了头，加了一大段唱，内容是痛恨官府欺压百姓，立志随父去杀丁家满门。唱得慷慨激昂，咬牙切齿，十分卖力。殊不知这是画蛇添足，淡化了父女间的柔情悲意。可惜这一来破坏了观众的情绪。幸而后面父女到了丁府，出来开门的就是那个被萧恩打得落花流水的大教师，他膀子上、头上都包着纱布，这狼狈丑态，令观众哈哈一笑，把坏了的情绪又挽回来了。

　　京戏艺术是前人精心创作，在艺术上是千锤百炼打造出来的，决不可随意修改，甚至添油加醋。譬如《玉堂春》这出戏，演到苏三唱到被县官严刑逼供之事，有云：“上堂来先打四十棍，皮鞭打断了数十根。”这原是戏曲惯用的艺术夸张，加重语气的。有人认为“数十根”太不合实际了，改为“有数根”。这样唱，很不顺畅，失去原来流水板的味儿。京戏原本是写意的艺术，苏三在红袍蓝袍的审问下，为了诉述苦情，说“皮鞭打断了数十根”原是合乎一个犯人倾吐冤屈苦情的夸张情绪的写意手段，何必用实际数字去衡量。如《贺后骂殿》的二黄慢板，第一句是“老王爷为江山足踢拳打。”这“足踢拳打”是民间文学的笔法，而且有《水浒传》的文字根据，《水浒传》“楔子”叙赵匡胤打天下的事，有云：“一条杆棒等身齐，打四百座军州都姓赵。”这正是“足踢拳打”唱词的根据。后改成“何曾卸甲”，不但拗口，而且无文学趣味了。此种例子不少。

　　好在《打渔杀家》里萧恩打教师爷一场的精彩场面无人改动过，否则就遗憾了！

　　马得画教师爷的狼狈，是笑着下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