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七十回,史湘云从柳絮中获得灵感,写了一首清新的《如梦令》,林黛玉读了很喜欢,便发起聚会,请大家来填柳絮词。
柳絮是柳树的种子,生着白色的绒毛,细小可爱,在春风中飞扬如棉絮。古人将女子的文才称为“咏絮之才”,黛玉的判词里也有一句:“堪叹咏絮才”。最早的“咏絮”,其实是指咏雪。《世说新语》记载,东晋名媛谢道韫年少时,曾说漫天雪花像“柳絮因风起”。把隆冬之雪,比作阳春柳絮,读来心里少了几分寒意,多了几分浪漫的情怀。
《红楼梦》写了一群花园里的花季女子,正当生命的春天。春花春柳的意象,在书中地位非常,曹公也常以柳喻人,描摹美人风姿。大观园是“花柳繁华地”,充满了“花光柳影”。敦厚薄命的迎春是“金闺花柳质”,连凶横好妒的夏金桂,都是“外具花柳之姿”。宝玉初见娇柔灵慧的黛玉,对她印象是“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柳絮,如薛宝钗所言,却是“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暮春时节,柳絮纷飞,百花凋零,青果初结。古人写飞絮时,也兼写落红,如晏殊的《蝶恋花》:“午醉醒来,柳絮飞撩乱……余花落尽青苔院。”白居易写柳絮,更将其比作白发,惋惜流年似水:“三月尽是头白日,与春老别更依依”。偶尔,也有咏柳絮的佳句,一改伤春之态,譬如杜甫“癫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讽刺见风使舵的禄蠹小人。
黛玉填了一首《唐多令》,众人都赞缠绵悲戚:“粉堕百花州,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毬。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百花州,即百花洲,同名的地方有不少,出名的,有南昌东湖的百花洲、济南大明湖的百花洲。不过,这两处,在文人骚客的吟咏中,烟波浩渺、花气袭人,却少有哀婉的韵味。
黛玉词中的百花洲,应指她故乡苏州的名胜。《喻世明言》中,吴王夫差宠爱西施,常陪她去百花洲游玩。明清流传甚广的昆曲《浣纱记》,写西施和范蠡的爱情故事,也提到了百花洲。
高启《百花洲》云:“吴王去后百花落,歌吹无闻洲寂寞。花开花落年年春,前后看花应几人。但见枝枝映流水,不知片片堕行尘。” 病美人黛玉“病如西子胜三分”,她曾写《五美吟》,第一首就感怀西施的遭际。此番,黛玉以薄命红颜开篇,承袭了高启诗中时过境迁的沧桑感。
“香残燕子楼”,说的是唐代张愔的歌姬关盼盼。张愔去世后,关盼盼念着旧情,隐居在张家旧宅的燕子楼上。张仲素和白居易得知,十分感动,各自为她赋诗,令她的美貌和痴情名扬天下。
黛玉填词时,生命之花已开始枯萎,人也瘦得可怜,正如她的《桃花行》里那句“帘中人比桃花瘦”。她自云“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黛玉本为还宝玉眼泪而生,泪尽之时,亦是生命消亡之时,但她如春蚕吐丝,未到最后一刻,不愿停止追求心中的诗意。
这次结社,黛玉和湘云限了几个调,让大家抓阄,想让形式活泼一些。谁知探春拈得《南柯子》,让人想起南柯一梦。宝琴的《西江月》,词牌名出自李白的姑苏台怀古诗: “旧苑荒台杨柳新, 菱歌清唱不胜春。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和黛玉词中的“百花洲”遥相呼应,有着“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的警世意味。湘云的《如梦令》,直言人生如梦。可叹,书中人仍在为春逝唏嘘,却不知一切皆是春梦一场,尚未睡足,顷刻之间,便要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