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19:星期天夜光杯/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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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印象中的王先生和鲁大妈
     
2018年05月20日 星期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王观泉一生写鲁迅、瞿秋白、陈独秀……
—— 我印象中的王先生和鲁大妈
胡子林
■ 学者王观泉先生,“正宗茶博士”
■ 王观泉敬制的纪念鲁迅的『口袋书』
■ 王观泉鲁秀珍夫妇重访八五六农场
■ 王观泉鲁秀珍夫妇在312界碑(密山白凌桥海关中方口岸标记)
■ 自制了三十年的最后一张贺卡
■ 王观泉著《瞿秋白传》《陈独秀传》
■ 王观泉研究撰写西方绘画中的神话《美术中的流光》,编辑《怀念萧红》增订本毛边书
■ 王观泉敬造黄镇长征速写《西行漫画》《洛生木刻》、鲁秀珍画册《我画 我感恩》
  ◆ 胡子林

  【作者简介】

  胡子林 本名林伟平。1982年进《新民晚报》工作至退休。与蒋丽萍合作著有王元化、吴敬琏作序的《民间的回声——〈新民报〉创始人陈铭德邓季惺伉俪传》初版、图文修订版等。

  去看望王观泉先生。申城去年五月中旬的傍晚,偌大的病房已然昏暗。进门就是王先生的病床,一盏壁灯微明,王先生似醒非醒地平躺着,一如其他重症病人,插着管子、吊着盐水,孤寂,无助。知道他身体里的坏东西已经肆虐横行,知道他正在不归路上挣扎,忍不住泪水盈眶。不忍惊动他,静静地看着他。

  躺椅上的看护阿姨叫醒了他。王先生从他的思绪中转换过来。近几年里,王先生耳朵聋了,三十多年前两眼就视网膜剥落,日益加重,如今一两米之外已不能认人。他曾自嘲是聋子加瞎子。他看清了我。

  五月初刚去他家里探望。那是他胃出血第一次住院回家,人清癯了许多,精神倒是不错。不想前几天又吐血。“这一次吐得厉害了”,他好像是对自己抱愧似的,动了下嘴唇。这次吐血是因为一帧陈独秀瓷像,是陈家后人从国外快递给他的,专门为纪念陈独秀诞辰140周年而定制。王先生接到瓷像,兴奋莫名,让家政阿姨赶紧给他与瓷像拍照合影。那一天他简直就是激动万分,晚上,抱着瓷像入睡。第二天,大吐血了,才有了这二次住院。

  王先生朝我伸出两个手指:“我这一生帮两个人做了事,一个是瞿秋白,一个是陈独秀……当然还有李大钊。主要是瞿秋白、陈独秀。”他是说他为瞿秋白、陈独秀写的传。王先生为《一个人和一个时代·瞿秋白传》写坏了第二只眼睛。1984年底,刚交完《郁达夫传》书稿后两个月,右眼视网膜脱落,从工作地哈尔滨到故乡上海的北站医院治疗,躺在病床上有了为瞿秋白立传的想法。开刀后双眼还包扎着,他口述,由老伴鲁秀珍笔录了瞿传总体构想。回哈途中路经天津,构想获天津人民出版社资深编辑李福田先生肯定,又得到老出版家丁景唐先生无私提供资料和想法,又得到黑龙江省社科院图书馆鼎力支持,借得一面包车资料回家。他不顾医嘱,不顾右眼已残,在资料的海洋里打捞珍品。五年后书出版,他捧着这本历经艰辛才问世的书,只觉得左眼一闪,几天后,左眼视网膜也脱落。那年他57岁。

  所谓历经艰辛,不光是说王先生为《瞿秋白传》写坏了第二只眼睛;也不光是说责任编辑李福田先生年届花甲,老眼昏花,在家中突逢祝融光临,拖着病体躲在京华小旅舍里,一字字读完书稿,时而欣喜,时而悲愤,数次流泪,劳累过度,险些丧命;也是指书出版时的1990年,虽然中共中央已经正式为瞿秋白平反,苏共中央已经正式为布哈林平反,然而还是有人对王先生为瞿秋白立传不满。

  王先生一生崇拜大先生,身上也有点迅翁的硬脾气。《瞿秋白传》并不是他的第一本书,上世纪70年代末,他就出版了《鲁迅年谱》《鲁迅美术系年》《鲁迅与美术》;之后又出版了《郁达夫传》等,都被人议论过。他不为这些异议所动,也实在太不怜惜几乎写毁了的双眼,又开始写陈独秀传,1996年问世。

  王先生这个时候已经从黑龙江省社科院以研究员资薪退休,携手老伴、从小生长北国、从东北重要文学刊物《北方文学》副主编职位上退休的鲁秀珍——我们都叫她鲁大妈——到上海定居。

  我其实在1986年哈尔滨召开的第一届红楼梦国际研讨会上见过王先生,但他不认得我。王先生鲁大妈定居上海后,因北大荒知青三三、作家王周生和妻子蒋丽萍牵线,得以结识二位前辈,我们有了一年至少一次的聚会。王先生有酒量,我们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他无话不谈的“酒肉朋友”,作家林华、知青洪妹、无肠妈妈咪啰等等也时时加入。他起先叫我大胡子,后来叫我花胡子,称自己白胡子,我们之间的忘年情也在觥筹交错中越来越深。

  大约是在七八年前,我提议他写自传。盖因每一次聚会,都能听到他讲精彩的人生故事。1949年参军,1955年授衔少尉,1958年转战北大荒,1966年后在牛棚和五七干校熬过“文革”。他亲历了不少是非曲直,他了解一大帮文化名人并与之有交往。关于刘伯承元帅,萧克上将,洪水少将,关于丁玲,萧军,聂绀弩,小丁,黄苗子……张口就能说出一大套。我觉得不把这些经历写出来简直是暴殄天物,于是建议他写自传,鉴于当时网络上时兴“开国XX”什么的,建议自传就叫《开国少尉》。王先生心里是同意的,但就是不写。那时他七十多岁。他大概是觉得来日方长。还有,他天生的正义感,时不时都要为朋友、甚至为不相识却喜欢的历史人物两肋插刀。他并没有闲着,只是要把《开国少尉》作为人生压轴戏,每次见面总有收获。王先生有一本1938年的《西行漫画》——他称之为“精印本”,去打印社“敬造”了二十五本,分送友朋共享;萧红诞辰一百周年,他把自己三十年前编选出版的《怀念萧红》由出版社再版打造毛边书二百册,请黄苗子、丁景唐新题书名,一百册送萧红百年纪念会与会代表,五十册流通社会,五十册他自己送人;刘洛生是受鲁迅新兴木刻运动影响而成长起来的木刻家,王先生与他相识于北大荒,称他为“离休木刻家,革命同路人”,可憾生前没有出版过一本作品集,王先生联合张子“合伙自费私印”《刘洛生木刻集》,合议在去哈尔滨的时候找个地方给九泉之下的刘洛生烧一本他“期盼”了十六年的《刘洛生木刻集》;他参与编辑多卷本《独秀文存》,写下超长序言;他为纪实类刊物写越南籍解放军少将洪水的故事;他把自己早年刻制的鲁迅头像和有关资料编成一书打印;看到有报纸说萧红是当年的“问题少女”,他心中不平,打电话写文章与报社和作者商榷;他还想与《七十二家房客》来个竞赛,写一部他从小居住的七浦路232弄邻居街坊的故事……每年见面几乎都能拿到他的这些“非主打”作品,欣喜之余,不免着急,我就在纸上——后来我与他说话就基本靠笔谈了——写下大大的“开国少尉”,打上三个惊叹号。他每次都笑笑。我说他不务正业,他说这些事也是他的正业。

  大约是两三年前,我把王观泉有写《开国少尉》的打算,告诉了上海文艺出版社社长陈徵,陈徵马上让资深编辑秦静上门约稿。这个时候,王先生重视起来。大概好些好友也在说服他要以写自传为重。虽然很长一段时间仍然无法摆脱“非主打”干扰,但《开国少尉》总算动笔了。然而困难来了。鲁大妈的耳朵也开始严重重听。友朋与他们的电话联系中断。好在鲁大妈接受新事物快,早已熟练使用电脑,发邮件,后来又学会了微信,联系以新的方式延续。但困难并未真正解决。

  《开国少尉》的开头部分发过来了,王先生把书名改为《一个开国少尉的自白》,说同时也发给了责任编辑,还多次对我说,你去跟陈徵讲,这部书稿“只算是我的投稿”。问题其实不在这里。书稿写得并不流畅,也不是问题所在。我知道,王先生原先很自信的写作能力,因了长期的耳不明眼不亮精力下降而打了折扣。王先生的稿子都是写好后由鲁大妈在电脑上打印的。几近失明,使他写字只凭感觉,不免歪歪扭扭,鲁大妈有时也必须极为耐心才能辨认。王先生与鲁大妈的沟通有了障碍。我至今无法想象两位重听(其中一位还几乎失明)的老人是怎么交流一部人生重要书稿的。《开国少尉》搁浅了。

  去年,鲁大妈去世对我来说太过突然。我在福建泉州玩耍的微信,鲁大妈看到了,还在帖子下面点个赞发个言。可是没几天,鲁大妈竟然病逝。那是今年年初,我上门去吊唁,王先生抱住我,在我这个晚辈面前流下泪来,长哀一声:“鲁大妈走了,叫我今后怎么办?!”这以后的日子,他开始“作”了。侄儿昌昌一家长期对王先生鲁大妈关爱有加,但昌昌还在上班,就给一个人的大伯伯请了全职保姆,他坚决不同意;昌昌给他在家附近的饭店订了每日的午晚餐,按时送来,吃了几天他就回绝了人家。他开始整理鲁大妈的遗物,看鲁大妈的相册,他震惊地看到了鲁大妈写了整整四十年的日记!王先生似乎此时才走进相伴一生的鲁大妈的心扉,他内疚。鲁大妈一辈子编《北方文学》,帮到过许许多多作家,许多作家后来都闻名遐迩,但鲁大妈从未因此去叨扰他们,自己要出版一本书仍然要付很多钱;鲁大妈喜欢画画,去世前自编自印的画册刚看到校样;鲁大妈也有写自己人生的想法,但时间首先给了他……鲁大妈的未竟心愿,让王先生紧急行动起来,先是要编一本鲁大妈纪念册,未果,作罢,改为欲卖掉收藏一生的邮品自费为鲁大妈到出版社正式出画册;他还不无动情地说,鲁大妈四十年的日记很珍贵,我要送到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陈思和那里,请他们保管……

  医生不允许王先生坐起。昏暗的病床上,他只能难受地平躺着。他终于跟我谈到还没写完的《一个开国少尉的自白》,他的“主打”,他的正业,他的心病。他仰面朝上,双手合十,对天拜了数拜:“再给我三个月。我只要三个月……”离说这话不过二十来天,6月11日子夜时分,王先生离世。他去追寻鲁大妈了,一如恋爱时代那样的追寻。昌昌后来给我看鲁大妈逝世后影集上王先生新贴上去的一张横的小纸条,上面写着:“我这一辈子因秀珍而幸福。良心发现,迟了!”纸条角落署着自己名字,郑重盖了“北大荒观泉藏书”印章。

  受鲁大妈女儿委托,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陈思和教授接受并把王先生的藏书、文稿、书信等物品收藏在复旦图书馆。

  王先生一生写鲁迅,写郁达夫,写瞿秋白,写陈独秀,尤其是开创性的瞿、陈二传,足以使他青史留名。而开国少尉最终没有留下自传,至为痛惜。

  王先生的追悼会,他曾帮助到的纪念馆、图书馆等都派人赶来,学者好友闻讯后也都去了,他生前工作单位没有派人参加。王先生追悼会的挽联是陈思和教授写的:

  独秀峰清秋月白,齐简晋笔史家赋绝唱

  北荒原泉春江潮,郁泱迅雷大音殇离骚

  很贴切。

  五个月前,鲁大妈追悼会的挽联也是陈思和写的,也很贴切:

  润滋文苑培千树

  寂寞清泉伴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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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观泉一生写鲁迅、瞿秋白、陈独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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