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在宁波,古代叫鄞,又称鄞县。
故乡有座山,叫姜山,山下有个镇,叫姜山镇,走一段弯弯曲曲的石板路,一袋烟工夫便到老家了。老家是个自然村,叫后姜,不到百户人家,都姓姜。小时候,懵懵懂懂地以为姜姓与姜山有关,读了点书以后,才知道姜是古姓,可以追溯到炎帝一支。西周有姜尚,春秋齐桓公也姓姜,想想真骄傲,再想想中国十几亿人,炎帝、黄帝只有两个,都是我们的祖宗,姓啥其实不那么重要了。
姜山,是一座小土山,方圆只有几里地。山上大树参天、灌木丛生、野草疯长。当地农民世世代代习惯把祖先安葬在阳坡上,居高临下,守望着曾经养育他们的那片土地和延续他们血脉的子孙。
姜山镇,倒是一个古镇,可追溯到西汉,曾为鄞南重镇。母亲说,我第一次到姜山还抱在她手里。之后,又到姜山,已经上学了,是寒假到祖父祖母那里过年(当地人叫“阿爷阿娘”)。自然要到镇上逛逛,印象中一条运河穿镇而过,典型的江南民居,依水而建,粉墙黛瓦、栉比鳞次。左岸是一排小商铺,门前的石板路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因为过年,人们都穿着新衣裳,有拎着果篮、提着糕点的大人,有牵着气球、抖着空竹的小男孩,还有抹着胭脂、戴着蝴蝶结的小姑娘。运河不宽,水也不深,吱吱呀呀的摇橹声由远而近,沉甸甸的乌篷船,满载着一年的收获和喜悦顺流而下。有诗云:“船船载新穿桥过,家家侧听摇橹声”,便是我的故乡了。
后姜,是个自然村。几千年来,中国农村是宗法社会。一个村庄,一个家族,一个祖先,子子孙孙男耕女织、集中居住。村里最高的建筑是祠堂,那是家族的标志。里边安放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层层叠叠,尊卑有序。听父亲说,1949年前,每年都要祭祖,隔些年,还要修续家谱,后来分阶级了,也就不那么方便了。人民公社后,祠堂成了集体的仓库,用来堆放谷物,长年失修,十分破败。小时候,觉得那个地方神秘,门呀,窗呀,关得严严实实的。又听说,里面供着老祖宗,那不是都已经成了鬼的人吗?白天,连张望一下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夜间,总是绕着走,绕得远远的。直到自己当了父亲,祠堂要拆迁了,才有机会进入里边,已是空空荡荡的了。
祖屋,在村中算是最好的建筑了,坐北朝南,一顺三间,还是楼房。四周砌有围墙,东头是石箍大门,走主人的,西头留着后门,走下人的。听祖父说,早年房子的主人在杭州城里开西药铺,后家道中落,房子顶给了他人。祖父买下了东头的一上一下,另外两间土改时分给了穷人。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初中毕业要去边疆,母亲想到了老家,想到了祖屋,要我投靠阿娘、阿爷,按当时的政策叫投亲靠友自找出路。母命难违,我头一回独自去到乡下。那晚,祖母在油灯下,亲昵地拉着我的手说:“孙子啊,你要到边疆去,你娘不舍得,叫你到乡下来,阿娘不嫌弃,今后你抬个‘老宁(媳妇)’住楼上,我和阿爷住楼下。”又说:“你是姜家长房长孙,当年我送你阿爹(父亲)去上海,想不到如今你又回到乡下。”阿娘于心不甘那。
阿娘不识字,没有文化,却懂得人情世故。阿娘裹小脚,足不出户,却知天下事。阿娘在村里是个“角色”,有见识,也有胆识,大事小事乡里乡亲都请教她。那年我已十七岁了,自然能听懂老人家的意思。第二天便打点行李离开了故乡。一个月后,啸然万里行的火车把我带到了云南,开始了十年的知青生涯。
半个世纪后,祖父祖母早已离开了人世,后姜村被征用,成为开发区,祖屋被拆迁,父亲在镇上分得一套动迁房,应该说也算是祖产了。母亲生前和父亲做了一个决定,把祖上留下的那套房子给了我儿子。因为,儿子是我家第三代中唯一的男孩。
啊,故乡。啊,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