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勾着搭在肩上的西服,从街角慢慢走过来时,已近古稀的汤沐海俨然像个少年,东瞧瞧,西望望,对身边的景物依然充满好奇。总有人说他孩子气十足,刚坐下,果然就给你一个孩子般的笑容,耸耸肩,摊开双手:音乐其实没什么好聊的,听就是了。
在汤沐海心里,音乐是一种没有止境的存在,它最纯粹,也最接近真理。现在听到好的音乐,他依然会流泪,“我的名字里有九点水,在音乐的海洋里,可能注定我今生就是其中的点点滴滴。”
1 那个喜欢听我弹琴的人才是我的父亲
“我小时候听到动听的音乐,眼泪就会不自觉地流下来。”在很多地方,汤沐海都讲过这句话,但在他的记忆中,与这句话结伴而来的是家里的浓郁书香和上海弄堂里的气息。
“那时对音乐并不狂热,喜欢弹琴就弹一会儿,不喜欢就出去玩儿。常做的有两件事,一个是模仿,不知为什么,我特别喜爱模仿,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我都爱去模仿;一个就是喜欢乱翻书,什么样的书都看。”
每个往昔都仿佛近在眼前,触手可及。有一天,当他在父亲汤晓丹的藏书里读到关于巴黎卢浮宫,以及佛罗伦萨乌菲齐博物馆的介绍文字时,突然感到被什么击中了,内心似乎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告诉他,你要到欧洲去,你要亲眼看一看那些举世闻名的作品。
很多年后,他在德国慕尼黑高等音乐学院留学,最愉快的事情竟然不是音乐,而是在假期里开着车全欧洲乱跑,乐此不疲地辗转于各地著名的大教堂、博物馆以及各种各样美丽的风景之间,晚上没钱住旅馆,就睡在车子里,把椅子放平,一觉睡到天亮。游历很纯粹,但各种分门别类的艺术本质上却是相通的,他在许多雄浑的建筑中看见了音乐的架构,“这对我后来理解音乐和掌握音乐有着绝对重要的作用”。所谓梦想成真,这大概算一个。
而梦想没成真的,也很多。
他喜欢体育,喜欢打乒乓球,尤其是游泳,险些成为运动员。他喜欢文学,写过不少自由诗,偶尔有一念,可能做个诗人也不错。但很快,他的种种念头又重新被音乐占据了。在23岁之前,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作曲家,后来在上海音乐学院报考的也是作曲系,却阴差阳错地学了指挥。没做成作曲家,当然是一件憾事,“不过,有很多人觉得我的外形非常像贝多芬”,汤沐海大笑,“这说明我相当具有做作曲家的潜质。”
据说在成为享誉国际的指挥家后,他还有一个梦想是做歌剧导演,尽管他已经指挥过近百场的歌剧演出,但他还是希望能用歌剧导演的身份向父亲致敬。
父亲汤晓丹是我国著名导演,拍过《天堂春梦》、《金屋十二钗》、《南征北战》、《渡江侦察记》、《红日》等影片。他有很好的戏剧修养,童年时经常在片场看父亲拍电影,看孙道临、张瑞芳、王丹凤等人的表演,却没有机会子承父业。
母亲蓝为洁曾在书中记录了这样一则轶事:汤晓丹去新疆拍电影,几个月后归来,蓝为洁带着汤沐黎汤沐海兄弟去虹桥机场接他,发现他竟留着半尺多长的胡子,以至于兄弟二人都不敢与父亲相认。回到家里,汤沐海突然问汤晓丹:“你喜欢我弹钢琴吗?”原来在他的心里,父亲就是那个喜欢听他弹琴的人。
汤沐海还记得幼时随父亲去上海交响乐团看排练的情景,音乐一响起来,似乎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栩栩如生了。
2 每场音乐会都是一个独自长大的孩子
舞台上的汤沐海,那么激情四射,那么畅快淋漓,一根指挥棒把那么多音乐家的思想和情感融汇在一起,将瞬间的光彩焕发到极致。
然而,他在舞台下的感触却鲜有人知。
那是一种绚烂过后的失落——一场音乐会,开始时轰轰烈烈,让你幸福,让你兴奋,两小时后曲终人散,剧场里空空荡荡,只有几个清扫工打扫着场地,还有那个看门的老头,时不时地咳嗽两声。那个刚才还充满神圣,充满了魅力的地方,突然变得毫无生气,仿佛一切都不存在了,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这样的场面,他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演出结束后,他要么在休息室里躺下,调节着因极度亢奋而血压不稳的身体,要么回到家中,像小泽征尔那样把自己灌醉,和那些时时刻刻萦绕在脑海里的音符一起沉沉睡去。对他来说,每场音乐会都仿佛是一个独自长大的孩子,你给他爱,给他关怀,最后还要目送他孤零零地离开。
音乐会是“为了告别的聚会”,但有时也是为了团聚,为了给在天涯漂泊已久的游子带来一份乡情。
2004年,汤沐海在芬兰国家歌剧院指挥演出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谢幕时突然看见前排有一群中国人在为他欢呼喝彩,他又惊又喜,从台上一跃而下,与他们热烈地握手,交谈,兴奋得像个孩子。这些来自故乡的客人中竟然还有一个上海人,久违的乡音一下拉近了所有的距离,他立即邀请他们去家里欢聚,喝酒,彻夜长谈,其中有几个成了他终生的朋友。
和汤沐海一样,许多人都经历过那段漫长而艰辛的岁月,绕不开,躲不过,除了面对,还是面对,但总有些东西会带给你力量,让你支撑下去。他说:“艰难的岁月最锻炼人性,坚强的人,有信心、有信念的人,终究会有所成就。”音乐就是他的信念,是他唯一的希望。在父母遭难的那些日子里,音乐就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寒冷中的一点火苗,照耀着他,温暖着他。“谁都可能背叛你,可是音乐不会,它永远在那里,就像一个人孤单地走了很久,终于有人来拥抱和陪伴你。”
说的是音乐,其实却是人生,一个与艺术不离不弃的故事。
这些年,关于汤沐海的说法很多,比如说他单纯,不会与人打交道,孩子气十足,不懂得生活,等等。的确,他是那种一根筋的人,除了音乐,他什么都不在行,连自己的手机号码都记不清楚,必须要写好了放在口袋里,随时备用。因为单纯,他失去了一些机会。也因为单纯,成就了今天的汤沐海。他坦言,“在艺术面前,如果真能像孩子一样单纯,那么就不会有任何事情掩住你的耳朵,音乐才能成为天籁般的绝响。”
3 在最美的童话里我永远年轻
第一次见到汤沐海,是在一个交流会上。见到世界级的指挥大师,乐迷们自是十分紧张,互相对视,谁也不敢第一个提问。汤沐海见状,哑然一笑:“大家都很腼腆嘛,这就是我们东方人的特点,羞涩,不好意思,但这样真的没必要,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在任何时候都要勇敢,碰到机会就一定要抓住它。”
在他的鼓励下,大家开始踊跃发言,多是关于孩子学音乐的问题,比如孩子喜欢听流行音乐而不喜欢听古典音乐该怎么办,是否该给孩子读那些学术类的音乐书籍,等等。在对比了中西方的音乐教育与音乐环境之后,汤沐海说:“千万不要给孩子定下这样或那样的条条框框,要让他敞开心扉去听,听各种不同的音乐,时间久了,他的灵魂自然就会烙上音乐的印记。古典音乐和流行音乐相比,并没有哪一个好哪一个坏,哪一个高级哪一个低级,听音乐也不一定要懂,感官愉悦就好,不一定非要去研究,非要有多深的学问才行。一定要记住,孩子是艺术的传承者,要尽可能地释放他们的天性。”
早在2010年,汤沐海就相继致力于“大师与少年”与“音乐小天使”的音乐公益项目,旨在发现和培养那些少年演奏家,如今在美国茱莉亚音乐学院深造的“音乐神童”牛牛,就是在他的提携下一步步成长起来的。汤沐海的心态和外貌,都要比同龄人年轻许多,想来与孩子们的“滋养”不无关系,“很多人不明白,我为什么那么喜欢与孩子们合作,事实上,正是他们让我不要变得老朽乏味,让我对这个世界依然充满新鲜感,我看着他们对生活的向往,对爱情的追求,感受他们的青春和幼稚,梦想与无知,优点也好缺点也好,这里面全是营养,我等于重新活了一次。”
提起7岁就登台演奏巴赫小提琴曲的女儿汤苏珊,汤沐海不禁眉飞色舞,“这个小家伙还行,就是贪玩儿,经常会逃避练习。她演奏的音乐是孩子气的音乐,比如《梁祝》,她是当作童话来演奏的。”但谁能说音乐不就是最美的童话,不就是命运的弦外之音呢?从女儿和那些热爱音乐的孩子身上,汤沐海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乘风破浪千帆尽,归来依然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