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省泰州中学高二(3)班
最终,父亲还是决定卖掉它。“看着怪难受的。”父亲如是说。
但我终究有些不乐意。毕竟,谁能心甘情愿地将童年卖掉呢,即使这童年已落了灰。
这三轮车多年来静静躺在楼道里,它就那样沉默地躺着,不言不语,陷入一生的回忆。它也老了,把手锈蚀了,车身风化了,被覆盖在一片飞扬的尘土下。没有人会再像当年外公那样仔细地擦拭它,给它上润滑油。甚至,再无人愿意坐上那已塌陷的黑色座椅,将它蹬得咯吱咯吱响。因为,那个爱它的人,已远去了啊。
记得在我尚年幼时,不愿坐那硌得屁股生疼的自行车上学。于是,父亲便给从乡下过来负责接送我的外公买了一辆三轮车。这是外公的第一辆三轮车。三轮车不大,但操作起来并不容易。这让从未学过骑车的外公犯了难。于是,每天下午,小区里便出现外公骑着三轮的笨拙身影。待我开学时,外公已能自如地骑着这辆车,在车水马龙中穿梭了。
送我上学,外公可不敢马虎。待我稳稳坐好,他吆喝一声“走喽”,拉下手闸,用力一蹬,车子就缓缓前进了。我在车上坐着,兴奋地看着路边的人、来往的车,时而看到新奇的事物,便用肉肉的小手拍着外公的背,迫不及待地想要与他分享:“外公,你看那边的栅栏里开出了花,好漂亮啊!”“那些爷爷在路边下围棋呢外公,我还不会下棋呢,外公你会吗?”“还有那个,外公快看……”他总是憨憨笑着,耐心地应和着。外公的背很宽很结实,为我挡住所有的风寒,让我的世界只剩下春的温暖,使我对生活的热爱悄悄萌芽。
后来,我长大了,学校也更远,无需外公接送了。外公整日闲在家里,无事可做。他是一个寡言的人,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当我不再需要他,他决定离开这座城,回老家乡下了——那里是他的根,有他熟悉的生活圈。当然,临走,他没忘了带上他心爱的三轮车。
放假有时去乡下看他和外婆,他们都高兴得不得了,准备一大桌子的菜。外公热情地牵着我,去田里看他种的庄稼。我在田埂上疯跑,那种感觉,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就像萧红的呼兰生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甚至比那更加美好。可是,萧红的祖父终究是走了,永远离开了她。那我呢?当我问到外公,外公笑着将大手放在我的头上,轻轻摩挲:“外公不会走啊,外公会一直陪着小宝。”
我越长越大,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会从母亲口中得知一些关于外公的事。我从没想过担心他,因为在我心中,外公永远都会是老样子:黝黑的面庞,结实的身板,憨憨的笑容……
那个清晨,一通电话将我从睡梦中吵醒——外公的车翻了,摔到了头部。他平时惯走的那段地下通道,那天突然施工,地上的大坑在漆黑一片的通道里张着大口,瞬间咬翻了从坡上疾驰而来的三轮车,外公的头重重地磕在路牙上,当场昏迷。我们一家急忙赶回乡下,在路上行驶了心急如焚的六个小时,终于见到了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的外公。我哭着伏在床边,怎样都叫不醒昏迷的外公。
一周后,外公终于醒了,却不能认出每一个人、说一句完整的话了。可是外公依旧认得我——他将涣散的目光投向我,喃喃着,我确信他在唤我的乳名。后来听外婆说,有时,他也会噙着泪水,满脸愧疚的神色。大概是觉得连累了我们所有人。
一年后,外公还是决绝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心爱的三轮车,离开了他忙碌了一辈子的故土,离开了有温暖也有痛苦的生活。他的三轮车又被辗转送了回来,等着父亲处理。父亲先是怕睹物思人,便将它暂时搁置在楼道里。但是,当我们的悲痛变为怀念,又不知该如何处理它。外公在天上安享着他本该安享的晚年,外公的三轮车开始了新的流浪,我也开始了新的生活。但我时常想起那段在三轮车上度过的悠悠岁月,它承载了我童年的所有温暖,并将我送向一个更加明媚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