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赤裸上身的男人,被上海人谑称为赤膊大仙。大仙者潇洒、快活,又暗含自嘲、无奈。如此风格,唯上海人才有,也算是过去酷暑中的一道海派风景。
这道风景以前遍布大街小巷,说起来有点令人吃惊,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淮海路这样的高雅之地,一入夜,梧桐树下摆上竹榻是纳凉人的专座,摆上四方凳、小椅子,是下棋、打牌人的专座,而专座上竟也有轻摇蒲扇的赤膊大仙。旁若无人的大仙来自周围弄堂,都是地道的上海人,而弄堂里的景观,更是白花花的一片。赤膊大仙大半是苦于家中没有电扇,只得在公共场所实施低成本战略,享受穿堂风的情趣。好在大家彼此彼此,没有人说闲话,更没有人以如此不雅照来讹诈。顺便说一句,当年,假如你家里有一台老式的华生牌电风扇,哪怕它转起来像老牛破车,也是被认为属于“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我有一个同学的父亲号称资本家,家里的客堂间,不过就是有一块垂挂在饭桌之上的手拉“风扇”,大家轮流手拉,比在弄堂里乘风凉雅观,仅此而已。
比较奇特的是,过去上海有许多类似番瓜弄那样的私房群落,那里的房子比七十二家房客紧凑,那里的小弄堂多如牛毛,那里的“门当户对”密不透风,那里的男人基本上是赤膊大仙,那里的小孩连裤子都不穿。我的老单位在打浦桥,对面就是这样的建筑、这样的男人、这样的小孩。每天,赤膊大仙里或许还有许多新闻,是不是可做“封面故事”不一定,但一定与赤膊大仙吃喝拉撒有关。单位里每天传送着这样的新闻、这样的故事,经过热烈讨论,于是,好像人人都成了赤膊大仙中的一员。
过去,我们都做过赤膊大仙,区别只是在家里小范围做,还是在大庭广众面前做。后来,家里的闲钱可以买电扇、空调、房子了,吃西瓜不要搬到弄堂、小巷里去了,弄堂里的赤膊大仙像落潮,渐渐消退。现在,赤膊大仙已升格为不文明行为,级别比穿睡衣上街要高得多;现在,连扇子都懒得摇了。赤膊大仙即将成为立此存照的历史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