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天占据我心的除了这场考试外,还有一个突发的机会让我忐忑不安。几天前,我家邻居,上海青年话剧团的胡成美老师,突然问我是否愿意临时担当几天节目主持人?说是上海舞蹈学校和民族乐团,要在音乐厅举办几场演出,可是担任报幕的主持人突然病了,主办者急着要临时找个人代替,胡老师立刻想到了我,建议我去试试,没想到才试了几段话他们就一下通过了,那天晚上是彩排走台,我要及时赶过去。虽然只是一个临时的机会,但是能够在上海的音乐厅舞台上演出,该是多么大的荣耀和机会啊!
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也就是考试以后第二天,在音乐厅的正式演出时,来自福州军区话剧团的招生考官田仁锋老师和方队长竟也坐在台下看演出。让他们看到了我在正式舞台上的演出,比简单的小考场上似乎能够更好地发挥我自己。
在这之后的几天,招生老师不仅到过上海总工会话剧团,也到了我家里与父母交谈,了解家庭背景。
我当然很激动,预感到这次是有录取的希望了。
蜘蛛带来的喜讯
部队招生的老师已经离去一个月了,没有什么消息。我那颗充满希望的心在顾盼中渐渐冷却。
1978年8月的一天早晨,我正在街道鞋帮组埋头操作机器,突然,边上的阿姨轻轻地推了一下我,用嘴对着我往上努了努,示意我看一下。抬起头来,只见一只硕大的红色蜘蛛正从我头顶的上方沿着自织的蛛网爬行着。我吓得惊叫了一声,顺手抓起一个鞋底就要向蜘蛛砸去,但阿姨一把拉住我的手臂,阻止了这个行动:“唉唉!不可以打的!俗话说,早上看见的蜘蛛是喜蛛,下午和晚上的才是凶蛛。现在这个红喜蛛直接从天上降下来,跑到你面前来报讯,一定是有天大的好事要发生了!是要准备请我们吃喜糖了吗?”
我的心呼地一热,不管这个传说是真是假,此刻却是我最想听到的话。我一把抱住这位阿姨,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轻轻地说:“要是有喜糖吃,一定不会忘记你!我要请假出去一会儿!”还没等她回过神来,我已经一个箭步冲出门,拼命往家跑去。
果然,在我家的信箱里,躺着一份福州军区话剧团发来的入伍通知函。要我立刻去团里报到。
我第一个希望与之分享这个喜讯的就是邱老师,没有他的指点和帮助,我这样一个无名之辈,是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机遇的,我飞奔到弄堂口门房间的公用电话亭里拨响了给邱老师的电话。
邱老师那天一下班就立刻赶到我家来了,我拉着他的手又笑又跳,就像一个刚刚考了一个好成绩的小女孩,无法掩饰内心的高兴和自豪。
最初的兴奋过后,邱老师告诉我和家人,听说招生演员好像就招了我一个,让我一定要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到部队后好好干:“我可以想象出玲玲穿上军装,带上无沿军帽的样子,一定会是个非常漂亮、神气的文工团女兵,我真为你感到骄傲!”邱老师的眼中流露出慈父般的喜悦。
他又亲手写下了上海电影译制片厂的通信地址,让我一定经常给他写信,他说:“我很忙,不一定会有很多时间写信,但我是会非常乐意收到你的来信的。记住,你可以告诉我任何想说的话,不管是烦恼或是成功,不需要雕琢和顾忌你的文字,我会时时关注着你的。”听着邱老师的叮嘱,我的心充满了欢乐和感激。
永难忘怀的诀别
1980年3月28日,星期五。这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天。这是邱岳峰老师决定告别人世的前一天!
那时我已在福州军区话剧团服役了两年多,在部队文工团这个专业团体中,学到了许许多多的舞台知识,同时在这个温暖的大家庭中,感受到了战友之间无限的亲密友情。可是,我突然病了,军区总院的医生告知了我病情后果的严重性,我的舞台艺术梦彻底毁灭了。
1980年春节后团里让我回上海治疗,在上海八五医院住院几周后出院回家。一出院,我就给邱老师打电话。他在电话里没有和我多说话,只是说:“你回来了很好,我会到你家来看你”。
3月28日,这是一个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的星期五下午。爸爸妈妈都上班去了,妹妹们上学还没回来,整栋楼房静悄悄的。邱老师来了,他每次来我家都会习惯地坐在小方桌的右边角落里,我为他沏上一杯茶,我们坐着聊啊聊啊,天南地北,海阔天空。这次邱老师来我的小亭子间,似乎也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他微笑着问候我,关心我的病情。只是他看上去有点疲惫。
那天见面,我有个自己难以决断的问题想请教他,希望他能给我出主意。因为生病,我想提前退伍,但一直迟疑不决。我想听听邱老师对于我提前退伍的想法会怎么看。
他听了我的想法,沉思片刻,很干脆地说:“立刻要求退伍吧,如果你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再适应部队生活。”
这个我在过去几个月里翻来覆去拿不定主意的难题,到了邱老师嘴里竟是那样的简单明了。他说出了同意我退伍的理由:“要做好一份事业,你必须百分之百地付出投入,否则不管是对你自己还是对福州军区话剧团都是不负责任的。”
“可我退伍回到上海又能够干什么呢?从学校毕业到现在,当一个专业演员是我唯一感兴趣和喜欢的工作,也是我想为自己选择的职业。现在的身体状况突然中断了我的梦想,我都完全没有方向了。”
只有在邱老师面前,我才是完全真实,毫无忌讳,也毫无隐藏的,也许他比我的父亲更了解我的内心。
“不能当专业演员并不等于是世界末日,你看看周围有多少人在从事完全不同的工作,并不等于说他们就比我们低一等。”邱老师的声音在我的小屋子里回荡,“我知道你从小喜欢文学,又一直喜欢写点小东西。上次你在南日岛体验生活的时候,看到你写的那些有感而发的文章觉得很好,也非常感人。我建议你往文学的方面努力一下。”
那天邱老师在我家整整坐了一下午,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过的,因为他总是很忙,来去匆匆。在谈完了我的事业和今后的方向以后,我发现邱老师脸色灰暗,一副疲惫的神态。他的样子让人担忧。我不了解他最近的生活,不禁关心地问他的身体情况。
“我活得很累,心情也很不好!”这就是他给我的回答。他那略带沙哑的磁性嗓音所说的这两句话,如录音盘那样永久的刻在了我的记忆中。
“很多事情我也不想在这里多说。我的心里很苦,觉得生活很没意思。”他说着,脸上浮现出一种深深的忧郁。
邱老师的话让我感到吃惊,以前他从未向我流露过他性格的这一面。因为他是我的老师,是我父亲一辈的长者,所以他平时给予我的都是业务上的指点,或是讲一些鼓励我积极进取的话。他几乎从不让我看到那深藏在内心的痛楚和孤独。唯有从他的配音中,从电影《简爱》中罗切斯特那深沉独特的嗓音中,你才能感受到他的心中有着那么多的孤苦和压抑。今天邱老师确实不同以往,好像遭遇了什么不愉快。我不敢追问太多,因为那是属于他私人的事情。
“我今天除了来看你以外,其实还是给你送电影票来了。这是一部日本的片子,我们刚配音完的,现在还没有公映,我想你会喜欢看的。”说着,他将电影《绝唱》的内部观摩票给了我。
离开之前,邱老师显得异常的无奈,仿佛不愿离开他所坐的那个角落。要不是妹妹们放学回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他还会继续在那里坐下去的。现在想来,也许他是在躲避着什么?是他自己的内心吗?还是什么使他不愿面对的事和人?
我将邱老师送到楼下。临分别时,他突然伸出双臂,将我拥到他的怀里,在我的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就好像是外国电影里父亲对女儿的爱抚,这在我和他的交往中也是唯一的一次。他转身慢慢地离开,我向他挥着手,嘴里不断地喊着再见。他穿过马路,回头向我挥了挥手,消失在远处的树荫中。
我绝对没有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留在我额上的那个吻,竟是无言的诀别……
摘自《上海纪实》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