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是有轮廓的。刚直，勾勒出它的线条。

　　声音，是有重量的。坚挺，架构起它的支撑。

　　声音，娓娓道来，生命的春华秋实，还有沧海桑田。

　　乔榛，74岁，真正的中国好声音。那是中国几代人光阴里的记忆，成为银幕外的熠熠星光。而这个声音的背后，是老人的九死一生，更是他与他的家人一次又一次面对劫难的清忍与安宁。今日，我们聆听乔榛，听他卷舒开合任天真的声之经典，听他端方清雅亦执着的爱之光华。

　　记|者|手|记

　　陪伴

　　乔榛，一个太过熟悉的名字。或者应该这么说，一个太过熟悉的声音。

　　他走过的大半辈子，你可以敬畏，可以唏嘘，可以是很多人某一阶段的缩影，烙着时代的愁思与回望。但在三个多小时的倾谈之后，直指人心的，却是这一家人内在的声音——相亲相爱。撇去雕饰，他们只是彼此陪伴，彼此倚靠，默默地守着对方。任荣耀或患难，坚不可摧。

　　起初，这只是20出头年轻人的爱情故事。他推着自行车，在人群中擦脏了她新做的毛料裤子。共同的朋友又提供了交流相知的平台。他们发现彼此吸引，又有着相似的价值观，他们走到了一起。后来，这份青春期的爱恋沉淀升腾，也许不再电光火石，却在一次又一次磨难中，变得坚如磐石。

　　乔榛用声音标识一个时代，唐国妹用女性的深沉呵护着时代之音。她放弃了自己的演奏事业。她一次次把乔榛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并且，要让他活得体面。中风后，乔榛去杭州康复疗养，每天训练都要湿透五六身衣服。唐国妹不放心护工，把所有的照料工作都揽上了身。每天她把每件衣服都洗干净，还要熨得平平展展，没有一天在12点前睡觉。“她连我的手绢都要熨得笔挺。我说国妹你已经很累了，这些事情就不要做了。她说我的丈夫是公众人物，就是病了，我也要让他穿得挺挺的。”

　　患难与共，不过如此。“其实很多人都说你怎么这么伟大，我想说的是，乔榛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只是做了一名传统中国妇女都会做的事情。”

　　浮世里，他们的故事，倾泻着通透的正能量。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陪伴，是最高贵的品格。　　　　   纪寒

　　A

　　乔老爷  爱的热血

　　正是一个好天气。乔榛在闵行的家，阳光漫漫，迷蒙金色一片。洗洗晒晒，普通人家的日常。卧室在楼上，不过十几级楼梯。乔榛下楼了，走得很慢，走一步，停一步。自从中风之后，左半边肢体便使不上劲。“我们把檀香精油炉点上，这味道特别好闻。”一开口，却叫人有一丝恍惚，仿佛走进了大银幕里。“之前嘴都歪了，现在讲话基本不受影响。声音，要用丹田之气送上来。”说起语言与声音，乔老的眼中有光。

　　好男儿，热血满腔。乔榛外露的书生意气，遮盖起的，是铁汉本色。

　　从小，乔榛就是文艺积极分子。母亲是一名优秀的小学语文老师，孩子也从小学得字正腔圆。区级、市级的朗诵比赛，拿奖拿到手软。到了高中，乔榛却打起了篮球，还加入了卢湾区青少年队。教练们格外器重这位个子不高的前锋，他们都说：别看乔榛平时斯斯文文，一到球场上就像猛虎下山。这对立的两种气质，与乔榛如影随形一辈子。“我没想过以后搞体育，也不想搞文艺，那时候我就是一腔热血，一定要到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去接受锤炼。”他的大学志愿清一色都是地质学院，北京，天津，长春……

　　毕业季，学校排演了《我的一家》。底子深厚的乔榛挑起了大梁，这台学生戏在全市都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也改变了乔榛的命运。“正好有上戏的老师看了话剧，然后非常希望我能够去学习表演。”乔榛的父亲是工程师，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钻研理工科。上戏的教授做足了思想工作，才说服了乔家父子。

　　顺利入学，毕业后又被当作重点培养对象被上影厂招入阵中，但特殊年代的到来，让乔榛所学毫无用武之地。他被安排进了运输队运送煤渣砖。当被选中参加译制片配音工作时，乔榛幸福得想要大声哭出来。“其实那个时候我根本不了解配音是什么，只是知道有机会去干一些离学习的东西比较接近的工作。”乔榛的第一部片子是《红舞鞋》。他研究人物个性，揣摩情感语调。1个月的时间，即使没有自己的配音安排，他也坚持留在工作现场听前辈们的演绎。“我彻底迷上了配音。你必须与剧中的角色同呼吸，共命运。”

　　几经周折，乔榛从上影厂调入了译制片厂。当他40出头成为厂长时，很多媒体都用了“乔老爷上任”的标题，由《乔老爷上轿》引申而来。“我其实并不想当厂长，我就想好好地投入在我的配音小天地里。”乔榛的唯一要求是，在担任厂长的同时，不放弃业务。

　　他倾心，他沉醉，他挚爱于此，与外国电影人物对话，完成中文语言的再塑造。从《斯巴达克斯》、《魂断蓝桥》、《叶塞尼亚》、《廊桥遗梦》，再至《哈利·波特》，乔榛参与1000余部电影的配音、制作、导演。“直到现在，干起这份已不再风头十足的工作来，我依旧会热血沸腾。”

　　B

　　乔大哥 爱的奇迹

　　“大哥，你要干吗？”当乔榛颤颤巍巍地躬身钻到储藏室里想要重启无线网络路由器，唐国妹立即从厨房里赶了出来，身上是油烟的味道。她正在张罗午饭。“大哥，你靠边，让我来。”到现在，唐国妹都叫乔榛大哥。这个慈眉善目的女主人，扛起家中的事无巨细，对于行动不便的丈夫，她满是依恋：“这么多年，都这么叫，习惯了。他是家里的顶梁柱。”

　　乔榛命运多舛，很早就打下了伏笔。被上海戏剧学院录取后，他和同学们一起在入学前的暑假下乡学农。重活、累活他抢着干，希望用体力劳动作为践行理想的第一步。回到上海，乔榛病倒了。大小伙子患上肝炎，休学一年。这只是他后来疾病缠身的序曲。

　　恶疾，痛彻骨。

　　45岁，乔榛被确诊患上泌尿系统的癌症。13年后，相同的部位又一次出了状况。乔榛记得当时正在为影片《再续前缘》配音赶进度。“中午休息的时候接到国妹的电话，一定要我马上去医院。我说有什么大不了的，等我赶完片子再过去。她难得强硬起来，我们甚至在电话里起了争执。”拗不过妻子的乔榛来到医院，立即被要求入院并手术。经过放疗，乔榛觉得中气不错，又有大剧院唐宋名篇的朗诵任务在身，仅仅20天便出院。这一次，“工作狂”乔榛过了不到两年的安稳日子，就遇到了生命中最大一道坎。他感到胯部越来越疼，连正常走路都变得困难。来到医院等待检查结果，却发现医生、家人、同事，一屋子人都在抱头痛哭。“癌细胞已经大面积转移，又动了一刀。”之后是放疗，化疗。他吃什么都恶心，唐国妹翻着花样烧丈夫平日喜欢的吃食，狮子头、烤麸，样样难以下咽。最后，肉糜搭配过桥米线对了乔榛的胃口。

　　鬼门关过了一回又一回。“没有国妹，就没有我，我的命，都是国妹给的。”乔老有些哽咽，他与一旁忙了一上午才坐下喘口气的妻子四目相对，凝视无语，却分明，情意深重，胜似千言。2009年3月，在唐国妹异常坚决的“勒令”下，乔榛去医院体检。一查，居然已经三度心梗。“当时脉搏30次/分，血压60/30mmHg，立即被推去了重症监护室。要是晚几个小时，人就走掉了。”他装上了心脏起搏器，捡回一条命。“2个月后，又是中风……”

　　该是有多强的意志，才能闯过这一关又一关，该是有多深沉的爱，才能始终陪伴左右，不离不弃。“她每天在我面前，总是笑着，可我知道，有多少次，关上门，她把自己用被子捂上，号啕大哭……”乔榛生生死死这些年，书写着爱的奇迹。

　　C

　　乔老师  爱的传承

　　乔榛是个大忙人。一个月里，总要出门三四次。他去各地朗诵，他去传播声音语言的魅力。人们敬重这个从未被疾病压倒的艺术家。他一天要服下六十多片西药，两帖中药。但对此他都轻描淡写，偏偏说起配音与朗诵，变得格外动情。“我就是希望我能够多做一点，多留一点。”

　　大家都称他为乔老师。不仅是业务上的尊崇，也是人品上的敬慕。在动荡的年代里，刚进入上影厂，乔榛便被任命为专员，为张瑞芳、孙道临这些老艺术家整理材料。“我想不通的是，这些我们一直仰望的老师，怎么一下子就成了要被打倒的人。”乔榛并没有随波逐流地随意中伤，而是实事求是地呈现自己的所见所闻。他还为被审查的赵丹奔走，希望能将他一天六两的口粮提高到八两。乔榛的提议被接纳了，但也被调离了岗位。对他的批示是：心太软，不适合这个职位。若干年后，张瑞芳写了回忆录。她写到很多人迫害自己，但却在书中打了个括号，特别注明：乔榛同志例外。这大概是对乔榛品性的朴素写实。

　　乔老师的心思，都在业务上。只要在家，他总会朗诵几段。对于老本行译制片的现状，乔榛用“着急”与“纠结”来形容。“如今译制片不受关注，认知度很弱了。其实译制艺术也是表演的一种。它不仅是桥梁，介绍国外影片，更是通过再创造，弘扬中国语言艺术。我们的天职就是让大家感受到中华民族是全世界最优美的语言。”乔老师的客厅里摆满了各种活动的纪念奖杯和合影。“到各个地方去，总能遇到一些爱好者，大家会一起讨论交流，我也会指导他们。希望有兴趣的年轻人会越来越多。”

　　乔榛是豁达的。在化疗之后他索性剃光了头发。有一次与尚长荣碰头，他指着对方开起了玩笑：“现在，我也可以入你这行了。”乔老师以此态度走过荣华与劫难。在坐看云起云落的安祥晚年，他仍乐知达观：“也许眼下看起来声音的艺术有些式微，但经典的生命力是无限的。我相信一定会获得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