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好朋友，它叫梦。
因为后来另一个朋友与它同名，这里我就叫它初梦。
在我很小的时候，初梦跟我说，它要当一个演员，因为我们都喜欢看电影。我妈妈更喜欢看电影，她在电影院里哭，也在电影院里笑……不在电影院的时候，她不哭也不笑。
晚上，我和初梦一起看星星。初梦说，你看星星都在点头，它们也高兴让我当一个演员……当个演员真好。
带着这个梦，我上学了……上小学，上中学，上了大学……除了星星，好像没人赞同我们当演员。
我的同学因为漂亮当上了演员；另外的同学因为丑因为瘦当上了演员；最后胖子也当上了演员，还有能喊的大嗓门，他们都当上了演员。
我一直没当上演员，因为我不胖不瘦，不漂亮不丑，还不爱说话。我只爱不出声地呆着，像一只忧伤的一动不动的猫。
……
假如，你不爱动；假如，你不爱笑，你就会喜欢看书。我看书看书看书，渐渐地有了一个新的梦想——当一个作家。有一天早上，我对我的初梦说，我要当一个作家。一个轻柔的声音说，好啊。当一个作家多好，可以天天活在故事里。
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它不是我的初梦，是一个新梦，一个我刚刚认识的梦。我的初梦走了，它都没跟我打声招呼就走了，我哭了，我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走的！它一直陪着我，陪着我的欢愉，陪着我的寂寞……在我看不见当演员希望的时候，它也没离开我！现在我有了新的梦，我要当一个作家，它就悄悄地离开了……
好多个晚上，我闭着眼睛，等着我的旧梦回来探望我，哪怕就说几句话，叙叙旧，说说我们过去的梦想时光，但它没回来。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的作家梦慢慢变成了真的……
一开始，我总是早上头疼。我的作家梦鼓励我，她说，这很正常。作家必须熬夜，熬夜就会头疼。只有在夜里，在夜晚的安宁里，作家才能听见自己的心，之后，太阳升起时，作家才能写出心里的故事。
只有心里的故事，才能让一个人变成一个作家。
我写了好多故事，心里的，心外的，人间的，人间外的，我以为，我是一个作家了。别人也这样称呼我了，只有星星没有表态，因为很久都看不见星星了。
时光荏苒，一晃，我的头发白了，我变成了老作家。大家都是这样辨别的：头发白的大夫是老大夫，头发白的作家是老作家。
我不能在夜里写故事了，因为夜太冷了，冷得我听不见心声，也看不见人影。
故事越写越多，忽然有一天，我发现，我的作家梦，我的第二个梦也不见了。她老了，在我的故事堆里，悄悄地死去了。但她在我心里留下一张字条：你实现了当作家的梦想，写了这么多故事，我累了，我要好好休息一下。很高兴与你有过一段难忘的时光。
秋天，裹着落叶做的冬衣，来了。我的故事也纷纷从我的树上飘落了。一个阳光无力、大街沉寂的午后，我坐在自己光秃秃的树下，心里好难过。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写我的故事了，因为它们都变成一模一样的了。
我老了，我向我的眼睛竖起我的双手，我要对自己说什么，可我已经无话要对自己说。
这时，在我的掌心上，我的初梦出现了，我儿时的老友……它也老了，站在我的掌心，它像一道残破的幻影，忽轻忽重，若隐若现，宛如风中的一片旧绢。
它说，我回来了。时光磨损了它，但无法奈何它的笑容，还有它笑容中的自信！我把它捂到自己的脸上，紧紧地拥抱了我的初梦，我过去的恋人！
我说，太好了，你回来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该做什么……
它说，太好了，我们又在一起了。
我老了，我的初梦老了，我们拉着手，回到了原点：那个是一个美丽的0。
每天早上，我们一起起床，去树林里练习台词。
每天晚上，我们一起在月光下，练习凝视。
每天夜里，我们一起练习呢喃。
只有在周末，大家都很喧嚷的时候，我们练习愤怒和争吵。
那一天，终于来了……
我把我的初梦藏到一条红色的围巾里，我们去了皇家戏剧学院。他们招聘一个老演员，演一个风烛残年的女人。
我站在台上，台下每个人都从眼镜上面看着我；每个看着我的人都投来了我熟悉的目光——这是我儿时、青年时经常无比熟悉的目光，他们在我这里寻找不同。
一个不耐烦的专家说，你有什么，让我们看看吧。
我的初梦在围巾里，对我说：告诉他们！
曾经有过的所有时日，此时此刻，化成了一股甜蜜的口水，涌进我的嘴里，我慢慢咽下去，传来甘饴的涓流渗入心田的汨汨之音，我好像看见了，涓流经过的地方，鲜花怒放。
我说，也许，我没有你们所期待的，但我有一个梦，它活了我的一辈子。
接下来是停顿，我的生活好像也停住了。他们热烈的掌声，把我变成了舞台上一束温暖的光。
这时，我看见，我的初梦，走了……
它从围巾里伸出来，抚摸了我苍老的面颊，然后，它轻盈地落到地上，侧着身子，像一道看不见的影子，走向了边幕……
我哭了，我知道，我再也不会有梦了……
他们再次为我的眼泪、为我的表演鼓掌。他们的掌声似乎批准了我当一回演员。
但我的心，却跟着我的初梦，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