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放假的缘故,平时生意不错的店里门可罗雀,只有一对准备结账的外国夫妇。待我坐下点完单,那对夫妇也起身离去,偌大的店里竟只有我一个人,成了名副其实的“包场”。偏巧以往吃饭时一直接待我们的那位女老板不在,店里只有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点单时我无意瞥到他的手,指甲缝内隐约有不明的黑色物体。想到这双手等会儿还要为我煮面,我不由一阵反胃,却又碍着面子不好明说,只能暗自祈祷他下面前千万记得洗手。
大概五分钟后,中年男人从厨房把面端给我。满满一大碗新出锅的面,冒着腾腾的热气。我说了声谢谢,拿起筷子就吃,尽量忽视他的指甲。
“喜欢吃米粉是吧?”他突然问。
我点的是越南牛肉米粉。
“啊,是。”我吓了一跳,一口面含在嘴里差点没呛住。
他笑笑,站回柜台后面不再说话,隔了一会儿突然又问:“是本科生还是研究生啊?”
“本科生。”
“寒假没回去?”
“没。”我有点不想理他,敷衍一句打算了事。
他自顾自地说了一阵,又道:“这几年来了好多本科生。原来基本都是研究生。本科生奖学金不好拿,研究生就好多了。”
他的普通话很标准,几乎听不出地方口音。说话的神情带点小心翼翼又有些沧桑,似乎怕吓着我。
他大概跟我父亲差不多年纪吧?我这么想着,心里突然就柔软起来。
“是啊,这两年国内留学挺热的。”我主动接上话。
见我接话,他很高兴,于是又感慨了一番。
“读什么专业?”他又问。
“还没定。”我如实相告,“我大一的。”
“那喜欢什么呢?”
“历史啊、文学啊……”我仔细想了想,“文科吧。”
他略微皱了皱眉:“文科不好找工作啊。”
他的语气令我很不舒服,但看他脸上的表情,却又是意外的真诚,“像他们理科生出来,基本很轻松都能找到工作。不像文科生出来也就是教教书什么的,还要考证,难啊!”
我一时无言,只得笑笑低头吃面。他大概以为我不信,便朝着我学校的方向努一努嘴:“喏,我儿子以前就是你们学校国际政治系的,现在就在教书。”
“您儿子?”我吃了一惊。
提起儿子,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却又黯淡下去:“是啊,我让他念商科,结果他说不感兴趣,让我女儿念,我女儿也不喜欢……咳,随他们便吧。”说这话时他的表情很无奈,带点苦涩却又充满怜惜,令我突然想起了不久前我对父亲说不想念商科时父亲矛盾的表情———他的表情像极了父亲。
“不过如果留在大学教书呢,一般只能拿到短期的合同。大学里那么多终身教授,好不容易熬到个空位,还得经过各种委员会的投票。像我当年就是,一个没搞好就……”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我吃了一惊:“您在大学教过书?”
他只是笑笑。
“是啊。结果当年我就这样,东奔西跑,这个学校教两年那个学校教两年,有活就干。后来儿子上初中了,我说这样不行啊,这三天两头的换学校不把孩子耽误了吗,就到这儿开了这小餐馆,一直做到现在。”
我突然说不出话来。
面前的这个指甲里有黑色东西的男人曾站上过美国大学的讲台,却为了孩子甘愿放弃自己的未来,在这样一个小城镇里守着一家小小的中国餐馆,把漫长的十几年交付给了锅碗瓢盆和满室饭香。
人的梦想有多脆弱?人的意志又有多坚强?
———我说不出。
后来我们又断断续续地聊了一些,大致都是眼下的时政新闻。他居然分析得井井有条,还引了不少历史上的例子,让自谙历史不错的我都吃了一惊。结账前他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道:“最近有个台在放关于杰弗逊的纪录片,你有空可以看看,对你学历史应该挺有帮助。”
我说好,走到门口推门出去,扑面而来的寒意令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穿暖和点,外头凉。”他又喊了一句。
我把手揣进衣兜,加快脚步朝学校走去。每个人背后都有你意想不到的故事,而今天这个令我又惊异又惭愧--惊异于这狭小的餐馆内竟也藏龙卧虎,惭愧于我自以为是的以貌取人。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放慢脚步,再次回头朝那小餐馆看去。透过玻璃,隐约可以看见李先生站在柜台后,似乎正低头算着账本。他还是不高大,甚至有点佝偻,可我却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渺小。
美国弗吉尼亚大学 赵旭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