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一只蟋蟀 赵丽宏 |
写完《促织之鸣》,意犹未尽。耳畔似有清澈苍凉的鸣叫声,从四面八方,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 二十年前,认识台湾诗人洛夫,未见其人,先读其诗。他从台北寄我的诗集中,有《蟋蟀之歌》。且看他的诗中如何写蟋蟀之鸣:“唧唧如泡沫,如一条小河\ 童年遥遥从上流漂来\ 今夜不在成都\ 鼾声难成乡愁\ 而耳畔唧唧不绝\ 不绝如一首千丝万缕的歌\ 记不清那年那月那晚\ 在那个城市,在那个乡间\ 那个小站听过\ 唧唧复唧唧\ 今晚唱得格外惊心\ 那鸣叫\ 如嘉陵江蜿蜒于我的枕边\ 深夜无处雇舟\ 只好溯流而泅……唧唧\ 究竟是哪一只在叫?\ 广东的那只其声苍凉\ 四川那只其声悲伤\ 北平的那只其声聒噪\ 湖南那只叫起来带有一股辣味……”这是一个现代诗人的写乡愁的诗, 在蟋蟀的鸣叫中,诗人梦游了家乡的千山万水。这首诗流露出来的思乡情怀,令人心颤。这和杜甫的《促织》,可以说是异曲同工。 另一位台湾诗人余光中写信给四川诗人流沙河时说:“在海外,夜间听到蟋蟀叫,就会以为那是在四川乡下听到的那一只。”流沙河有感而发,写了一首绝妙的诗,题为《就是那一只蟋蟀》,其中有这样的诗句:“就是那一只蟋蟀\ 在《豳风·七月》里唱过\ 在《唐风·蟋蟀》里唱过\ 在《古诗十九首》里唱过\ 在花木兰的织机旁唱过\ 在姜夔的词里唱过\ 劳人听过\ 思妇听过……就是那一只蟋蟀\ 在我的记忆里唱歌\ 在你的记忆里唱歌……在海峡那边唱歌\ 在海峡这边唱歌\ 在台北的一条巷子里唱歌\ 在四川的一个乡村里唱歌\ 在每个中国人脚迹所到之处\ 处处唱歌\ 比最单调的乐曲更单调\ 比最谐和的音响更谐和\ 凝成水,是露珠\ 燃成光,是萤火\ 变成鸟,是鹧鸪\ 啼叫在乡愁者的心窝……”我想,流沙河的这首诗,一定使很多身在海外的中国人读得流泪。 流沙河诗中提到的宋代诗人姜夔,写过一首和蟋蟀有关的词《齐天乐》,也是名作,值得一读。此词有一序文作交代:“丙辰岁,与张功父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父约予同赋,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辞甚美。予裴徊末利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二三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这篇序文,内容很丰富,有人有事有景有声,也有关于蟋蟀的知识。他在蟋蟀鸣唱中引出了“幽思”: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夜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舆,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这首词,开篇就点出一个“愁”字。“庾郎”,指南北朝诗人庾信,在姜夔耳中,蟋蟀之鸣,犹如庾信写过的愁苦之赋,它们到处鸣唱着,是苦难的儿女在向亲人倾诉,是孤独的思妇在织布,是寂寞的少女独自叹息。此词的下片,还是抓住蟋蟀的鸣唱,继续抒发感慨,似乎散漫,却始终是愁苦的情绪。这可以算是一首咏物词,通过对蟋蟀之鸣的联想,抒发了人间的哀愁幽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