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时代某个闷热的下午,同学阿赵引我去他家做客。巨鹿路同福里,序列感十足的石库门,切割出了纵纵横横的弄堂。楼梯,在每个单元的北侧中轴,带我们螺旋而上,穿越忽明忽暗的氤氲光线、穿越若有若无的蚊香烟气。三楼,门本来就敞着,赵父脊背笔直,穿一件白色汗背心迎门而坐,或因脂肪欠丰,那件白背心有些空空荡荡。老人脸颊清癯,双眸极亮,没有刮脸,头发和胡茬一律是白白地硬着。一只酒杯立在桌面,两碟小菜已记不清面目。
几乎没有太多客套,话题就落在玻璃器皿上,赵父大赞德货品相,并告诉我们德国玻璃制品的底部一般隐隐可见“IC”两个字母,那就是德制的标志。老人一边啜着散装的五加皮,一边已然重返使用德货的那个泛黄岁月,也就是作为级别仅次于黄杜的上海滩大亨的后人,赵父又一次陶醉于那段如梦似幻的日子。他记忆中的视频,在大幅倒带后开始亲切回放。老人眼神迷离,兴奋的汗珠从高阔的脑门上滋滋而出,一切都幻变得有滋有味起来,杯中的残酒,仿佛已能咂出路易十三的至尊甘醇。赵父滔滔不绝于往事的陈述之中,而他的话语,在家人耳畔必然是千百次的循环重复。我的同学阿赵丝毫没有要阻拦父亲絮叨的意思,他也不在乎第一次上门的同学或许会见笑,父亲的快活,显然是阿赵要的一种时刻,阿赵用一把母亲用蓝色布条滚过边的芭蕉扇,替父亲缓缓扇着。老人的一生也实在太折腾了,步出囹圄之后,就有点酒精依赖了。对这位原来金都大戏院的少东家、现在两手空空的酗酒者,赵家母子给予了大尺度的包容,这种包容,是声声叹息中极不寻常的忍耐,其中透出的温润,是对命运悲凉的无奈抵御,也决不是家家户户都能炮制的市井情怀。
那天,出于对亡父的缅怀,阿赵发给我了上面这张照片。我第一眼看去,先是笑了,看着看着便无论如何再也笑不出来。唯留赵父,在照片里孩童般地向我们牛气地笑着。老人家殁于2008年,享年8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