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芳斋里，有一面墙，足足有近十个平方米的面积，被一幅巨大的照片覆盖。这幅照片，自然不是塞北江南、锦绣河山，更不是贵妃醉酒、美人斗茶，这是九十年前的一个场景，据说是“五四”时期，五芳斋以罢市声援参加爱国救亡运动的学生。那时的五芳斋，上下两层，立面上贴着“为奴难复”“同胞，快快救国”“营救学生，誓雪国耻”“不除国贼不开门”的标语，据此，并参考路人的服饰等等，可知它与“五四”的时间对，背景对，气氛也对。 

　　这是五芳斋的光荣。而且有照为证，是那些号称历史悠久的商号店铺难以做到的。五芳斋这一手厉害! 

　　不过，据我观察，“罢市”云云，颇有疑问，因为画面当中有个不大起眼的小细节：光线幽暗的店内，隐约有三个顾客坐在桌旁正在喝茶!照理说“罢市”最硬的证据，应该是关门大吉，可你看，五芳斋所有的门窗都敞开着，里面的人还不少。这能够说明什么呢?我注意到，那些“不除国贼不开门”等标语是贴在敞开着大门一侧的门板上的，其中有一扇贴着标语的门确实关着。是不是有这种可能：这扇门正是通向五芳斋的，真正的五芳斋则是在二楼的?总之，这个场面有点乱，说不清。而现在能够把这幅照片的来龙去脉说清楚的人，恐怕也找不到了，毕竟时间过去太久了。 

　　其实，重要的不是“罢市”与否，而在于这幅照片向人们传递了一个关于五芳斋的历史有多久的信息。 

　　如果五芳斋以此作为起步的证据，那就亏大了。事实上，五芳斋早在清道光年间就有了，不过那时开在苏州。创始人姓沈，吴县人。起初他在齐门外开了一家甜食铺，以玫瑰、桂花、莲心、薄荷、芝麻五种苏州人喜欢吃的食材作为原料（此为“五芳斋”之来由），制作出桂花圆子、赤豆糖粥、焐酥豆、莲心羹、冰雪酥、玫瑰糕等小吃。 

　　1858年，有个族人、糕团师傅沈敬洲从苏州到上海，发现行人较多的南京路上竟然没有一家糕团店，于是他就在南京路盆汤弄附近开了一家卖糕团的小店，出售苏州传统糕点，很受欢迎。沈敬洲给小店起了一个名字——姑苏五芳斋。 

　　在那张“五四”时拍摄的照片里，店招没有“姑苏”两字，店面也大了很多，说明老板已经遂了凌云志，发达了。店招上方则有两个小字——敬记，透露出作为创始人的沈敬洲，仍然在发挥着影响力。 

　　吾辈看到的南京路上的五芳斋，早已变了模样。那种只能在《点石斋画报》或《吴友如画宝》中才能见到的木结构明清建筑，变成了民国时期新式的砖瓦水泥房屋，毫无特色。门面开间很小，门的两侧是两间玻璃房，卖些糕团和熟食。但房子很深，楼下吃点心，楼上吃便餐。 

　　至今，我和太太还要时常说起五芳斋，因为这个地方是我和她第一次“共进晚餐”的餐馆。1983年时，我们都是穷学生啊，逛街逛累了，又饥又渴，看见五芳斋的橱窗里摆着糕团，觉得它不像个有档次的饭店，进去了。上到二楼，人满为患。我们只能跟一对中年夫妇拼坐一张八仙桌。我们一共点了三菜一汤。那对夫妇看着我们两个背着书包的后生居然跟他们平起平坐吃起馆子来了，惊奇之色写满脸上。和我们坦然相比，倒是他们有点忐忑不安。大概他们以为我们白吃一顿后会溜之乎也，最终伙计会以为这一桌人是同党，拿住他们买单。殊不知，我们平时囊中羞涩，但今天却有点阔气——前几天刚刚拿到了一笔稿费，15元，这顿饭的开销只是5元不到，“谁怕!”（苏轼《定风波》句） 

　　这是个让我们一生无法忘怀的地方。五芳斋的强项，自然在于糕团和点心，炒肉团、重阳糕、芝麻汤团、秘制糖山芋、秘制糖芋艿、桂花糖藕、蟹粉小笼、虾肉小笼、咸蛋黄小笼、蟹粉灌汤包、枣泥眉毛酥、三丝春卷、三丝二面黄、豆沙锅饼、翡翠蒸饺、素蟹粉烧卖……当然还有它的拳头产品——粽子，无不体现出江南点心的精致，让人看到它们的名字，忍不住马上想吃。 

　　除了点心，五芳斋一直有酒水菜肴可供宴饮，这是我做学生的时候就已领教过的。和它的糕团一样，五芳斋的菜肴主要还是以苏锡帮为指归。虽说丰俭自便，但，丰，不能漏了它的招牌菜；俭，也不可不尝它的招牌菜。那么，哪些菜算是来过吃过不为过呢?我以为，冷菜中的五芳滋味鸭、五芳醉鸡、五芳焖蹄及冰糖南瓜；热菜中的松鼠鳜鱼、水晶蹄、蟹粉豆腐、甲鱼鸽子汤、三鲜烩蹄筋等，都是不错的。 

　　我很高兴，搬迁至云南路后的五芳斋，有点回归那张摄于“五四”时的照片上所呈现出的一种古色古香了。许多老字号在老店新迁之后，变得像暴发户，弄得金碧辉煌，仿佛“勾栏瓦肆”似的。相比之下，五芳斋算是最接近文雅朴茂的苏锡气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