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这一年的秋季回老家的,其实北京有太多的杂事需要处理,但我还是赶回河南农村,干几天地里的庄稼活,摘绿豆,割豆子,杀芝麻,“出”红薯,拾棉花,掰玉米棒子,砍秫秫棵儿,随便哪一种活,就可以把人累趴下,就可以手上脚上磨出茧子,就可以锻炼得浑身上下都有劲,越干越自在。娘说:“干活容易上瘾,几十年习惯了,如果现在一天不干了,我这心里好像空落落的。”爹却说:“你干一辈子了,难道还没有干够吗?地有啥种的?从小到大,我听说过这专家、那博士,就是没有听说过种地专家、种地博士!”我说爹:“有倒是有,但不像你那么称呼,大概统称为农牧工作者、技术员什么的……”爹非常不高兴地说:“不管他是哪一级的官,反正他们月月发工资,60岁以后就可以退休了。”
下意识地,我吃了一惊:爹为什么说要退休呢?爹不是一直很爱很爱种地吗?爹难道不再是原来那个当农民的爹了吗?
我转过头来,望着爹驾驶手扶拖拉机的背影,把我的种种疑问转述给了娘。
娘说:“你爹在胡说八道哩。你爹是看有人到咱们村包地,他图懒省劲儿,也想把地包给他们……”
我问:“包出去!地就没有了。我们家吃什么?”
娘解释道:“你听我说完呐,你着急个啥?……他们按照一亩地500元的价格,包咱们这块东地,因为东地肥,人家才肯出这个价儿。换了别处,最多也就值个300元。”
我急了,慌忙问:“才给那么点!他们打算包多少年?”
娘答道:“5年。”
我问:“你说我们吃亏不吃亏?”
娘一脸正色道:“依我说不吃亏。你看呐,这一亩地500元,我们家的东地就相当于能挣3000多元,3000多元呢!你算算你种庄稼一季子能赚多少?依我说,不少了不少了!”
我想想也是,3000多元真不算什么钱,才相当我弟弟在广东打一个半月的工钱,才相当于我一篇小说的稿费,才相当于我们在北京两三顿吃吃喝喝的饭钱……可是,对于爹、娘来说呢,它真的能上升3000元的经济高度。这样看来,我自然也就理解了一个想退休的爹了,理解了娘他们对爹的嘲笑声了,更理解了爹对这块东地的万般不舍和无奈了。
“爹,你真的想退休吗?”当手扶拖拉机犁了一个来回,迎着我开过来的时候,我高声地问爹。
“你说说,”爹紧贴着前方一条犁线,急匆匆甩下了一句话,“我不退休行吗?”没有等到说完,人已经开出去老远了。
我无法回答爹,即使和他面对面、眼对眼地喝酒聊天,我一时也会想不出什么话来的,更何况针对这么深刻的问题。
娘气得“哼”了一声,反问道:“你——退休!我倒要看看,你今天能退到哪里去?”
是啊,爹这辈子,真的无休可退。反过来想想,中国的农民能退休吗?
不能!不!在今天的中国,什么人都可以退休,只有农民不退休,他们将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劳动到死,他们把打下来的粮食一车车运到乡里、城里,但事实上,他们又是这个社会收入最低的人、最穷的人……如果有一天,农民们都放弃了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都不再种庄稼、产粮食了,也就是中国的农民都退休以后,我们吃什么?我很难想象在这个拥有约一万年农耕史的国家,大片的土地被农民放弃后的可怕后果,更难以接受、却不得不接受爹这一辈人对于土地的不舍!
地,终于犁完了,爹把拖拉机的油门熄火了,和娘他们慌忙擦着犁刀上的黑土。土的墒情不怎么好,有些板结的黑土坷垃,稍稍大一点的,大约两块砖头那么大,用脚使劲踢几下,也踢不开。我只好跳上其中的一块,两脚各自踩了黑土坷垃的两头,猛地跳起来,落下去,落下一瞬,我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集中在了脚上,使劲压下,压下,土坷垃裂成了三四瓣。这一幕,被许多小孩现场看见了,嫌我身上没有劲,捂住嘴“扑哧扑哧”乱笑。
爹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和我一起蹲在大片大片的黑土坷垃里,随便捡起了一块,端详了很久很久,然后一点点开始掰它,好像在掰一个白面馍馍一样,左一块,右一块,上一撮,下一撮,越来越细小,一朵朵,一片片,宛如下大雪。这时刻,爹不说话,两眼紧盯着手里的黑东西,时间仿佛不存在了,全世界只剩下了爹一个人,“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天说黑就黑了。隐隐约约之间,只看见前面晃动着三三两两的人影、牛影,还有架车、拖拉机时不时颠簸着的黑轮廓。我们摸着回村子的黑路,凭着印象向前摸,只想抢先一步到家。
途中,听见几个村民“唧唧喳喳”的声音,好像在议论把东地包出去划不划算的问题,好像全都是“包出去拉倒”之类的思想。
途中,好像他们听见了别人在偷听他们说话,好像他们有人辨别出了是我们一家人的脚步声,所以,就有人问我爹:“是东头建伟家的俺爷吗?你们家的东地今年包出去了没有?”
途中,爹悄悄拿胳膊肘子捣了捣我,意思是别出声,小步前进。我也捣捣娘,娘狠狠扯了小孙子的袖子……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
然而,我担心到家之后,那块几乎被爹掰碎的土地,明天还是不是属于我们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