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我就溜出去看戏
来上海后,我时常做着这样一个梦:在家乡的田野里,我领着弟妹拾田螺、拔笋、捡栗子……醒来心里想,不知道弟弟妹妹现在怎么样了?看到观众席里有个小男孩,有点像我弟弟的样子,我就会呆呆地看上半天。在路上看见一个很像母亲的背影走过,我会不由自主地追上去。为了能早日接济家用,平日里我十分节省,离家时母亲给的两块银元用了好几年,我每个月的零花钱大约是三十个铜板,相当于一角多一点点(一角约等于二十五至三十个铜板)。实在想吃零食了,就花三个铜板到隔壁烟纸店(小杂货店)买一包花生米。进天香戏院半年后,我拿到了平生第一次包银,这份包银还是我老师去向老板争取来的。每月五元,总共是三十元,我给自己留了一点钱,其余全都寄回了家,这也是我对父母尽的第一份孝心。
那时,我的生活除了学戏就是看戏,我本来就是个戏迷,如今上海剧场林立,更是如鱼得水。当时的越剧剧场相距都不远:天香大戏院在天津路,皇后大戏院在南京路西藏中路口,老闸戏院在北京路老闸桥,通商剧场在北京东路,大来剧场在贵州路,“皇后”的隔壁是“天宫”,后来开的“国联”、“上海大戏院”则在“皇后”对面。戏院之间步行至多只要十几分钟,每逢演出空隙,我就溜出去看戏,也不用买票,当时的日场演出很少有满座的,去别的剧团找小姐妹,顺便就到剧场里看场“白戏”。我老师在通商剧场演出的时候,我常去浙东大戏院看筱丹桂的戏,“浙东”和“通商”只隔一条马路,非常近。时间久了,我和丹桂剧团的演员就比较熟了,筱丹桂在舞台上擅长演“马寡妇”、“刁刘氏”一路的“艳旦”戏,台下的为人却非常朴素忠厚,每次见到我,总是亲切地招呼:“妹妹,来玩啊。”毫无红伶的架子。有时她和剧团的小演员玩牌九,赢了钱从来不拿,仍旧分还给她们。有人问她为何这样,她就会苦笑着说:“我拿了那些钱也是给张春帆,还不如分掉呢。”她苍白的脸上那种伤感无助的神情,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除了看戏,就是看电影了,这也是当时普遍又便宜的娱乐方式。我在天香戏院当学员时,范瑞娟是团里的三肩小生,我们两家的父亲是好友,我同她在家乡时便已认识,这次异地重逢,自然倍觉亲切。星期天上午,我俩经常结伴去看半价电影,看完电影总是错过戏院的午饭时间,我们就一人买一包萝卜干,边吃边评论刚才的电影。那些年,我养成了每周看一次电影的习惯,当时上映的各路中外影片开阔了我的视野,对我后来的表演也有着潜移默化的帮助,比如陈云裳在《木兰从军》中的一些表演,我后来也在舞台上加以吸收利用。在通商剧场演出时,吴小楼在团里担任三肩老生,我们俩年龄相近,经常在一起玩,比如买一包盐炒豆分着吃,边吃边探讨当天的戏……
1941年“珍珠港事件”后,日本侵略军占领租界,自此上海全面沦陷。当时我们正在通商剧场演出,听见门外有人喊:“日本人来了!”大家顿时着了慌,我在戏院的阁楼上,看见大家都往外逃,脑子一发晕就有一种往下跳的冲动。日军占领时期,生计益发艰难。当时的社会官商勾结,物价飞涨,百业萧条,越剧的演出也由繁荣走向低谷。我印象最深的是,剧团派我们这些小演员排队去轧户口米,所谓“田鸡要命蛇要饱”,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小孩子力气小,被大人一挤就挤出了队伍,常常空手而归。后来米店用白粉笔给排队的人编号来维持秩序,这样我们才能买到一点碎米,里面还掺了很多砂石。老板为了节省成本,每天就烧菜泡粥,吃得慢的人只能盛到一碗,即便吃得快的能再盛到一点,可粥里面都是砂石,只能一面吃一面拣,可想而知有多么难以下咽。就是这样也还不能吃饱。有一天晚上,我与小姐妹去别的戏院看演出,回来时正好遇上戒严,我们被带到牛庄路的巡捕房,同时被抓的还有十来个人。我们被关了约两个小时,我当时又急又怕,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一个巡捕见我身体单薄脸色苍白,对他的同事说:“这个小姑娘面色煞白,像是要昏倒的样子。算了,还是放她们回去吧。”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晚上出去了。身为中国人,连在自己国土上行走的自由都没有,这是多么荒谬的一个世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