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华信
高明的医生治病在疾病发生之前,让它停步。《素问》说:“不治已病、治未病”;张仲景说:“上工治未病”。着眼点都在“未病”两字上,然在临床实际中能落实它,颇难为其事的。
医生看病,惯例是在疾病发生之后,对症下药,在古代来说,只能算是“下工”。以前我曾经有过一次治“未病”的机会,没有做到而留恨至今。今天时尚的田子坊,四十年前是密集的居民与里弄工厂的犬牙交错处,工厂大门口,不是晾晒着居民的衣裤,就是洗刷马桶和破扇摇生煤球炉了,这里的居民看病和工人劳保都管辖在我当年工作过的一家地段医院。在门诊上,我胆子既小,心肠又软,往往病假单开得较松,挨过批评,一次大会上被提到“阶级斗争新动向”的高度来认识,实在胆战心惊。接着刚好一位织袜厂的中年女工来诊,是我的老病人了,说是怕冷、乏力,一点精神也没有,我为她做了各种检查,包括血、尿常规、胸透、心电图等,均属正常,虽然同情她也不敢开具病假单。下午我不在门诊,傍晚护士告诉我上午的女病人又来过了,发着高烧,重新检查,血中性白细胞升高,肺见模糊阴影,印象肺炎,收入病房。后来知道由于感染不能控制,转上级医院,没有几天工夫,也抢救无效去世了。
奇怪的是当天上午我为她看病时,检查统统正常,没有几个小时,病情像脱缰之马飞速奔腾了起来,上午似乎是“未病”,在这珍贵的一刹那间,医生应该及时挽住马缰,对逆转病情多少有点帮助。虽然这谈不上医疗责任,但尽心、尽力、考虑机体的特殊性,显然欠缺,略无治“未病”的观念,所以迄今歉疚在心。
最近岳阳医院要我到某单位诊病,一位中年人由于任务紧要,两天两夜未合眼,浓茶提神,香烟抽掉四五包,突发胸痛,痛彻后背,伴冷汗、心悸,持续了十来分钟,休息后逐渐缓解,再到医院急诊,示正常心电图。他自觉虚惊了一场,照常上班工作。我为他诊脉,大而空,有涩意,间歇至,舌苔厚腻而黄,乃中医胸痺之重证,不应因缓解而忽视,嘱休息,治以仲景乌头赤石脂丸方。近获知没有重发,一切正常。
界定冠心、心绞痛通常以ST段压低、T波倒置为心电图依据,但人体千变万化,也不尽然。有人心电图改变,没有症状;有人有症状,心电图没有改变。上面这位病人就属于后者。然而,他的脉象令人忧心忡忡,脉空、大是元气衰惫,不畅为络淤,歇止有暗示欲脱的迹象,倘不服药、不休息、不戒烟、依旧熬夜,有重蹈覆辙的可能,前景不容乐观。这也可算是我从“治未病”的角度来考虑和警示问题的严重性了。
“治未病”当然吃亏的,它前瞻性的思维远较治病深细复杂得多,却无名无利,被治者也大抵不会自触霉头,认为自己将要生大病的。战国时名医扁鹊早已洞达此理,相传他曾说过,他的两个哥哥都是医生,水平在他之上,因是“治未病”的,就无声无息,名字不传于青史,能说不吃亏吗?它让我联想起今天我们“预防为主”的卫生工作方针,以及千千万万个为之献身事业的公共卫生工作人员,不也是今天“扁鹊”的哥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