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先生(即老公),被一位从画家成为作家的曾经的学生称为夫子。想想他的学养,处世,格调倒也与此名相副。
我识他时,只知他是上海美专最年轻的老师,至于他本人的水平如何,当时我这个只爱画画而不懂画的中学生就不得而知了。直到我有次去上海美术馆看画展,发现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围着看的人最多的那幅画,就是他的作品。
时任报社编辑的父亲告诉我,他在画家中属思维活跃的一位。他只要投稿,小说,散文,艺评,无一不被采用。如果不是“文革”,夫子倒也可能走上了画家-作家-电影编剧的道路。他也坦承,如果不是美术比赛第一名而跳级被美院提早收去,他就会去读中文,写小说,可惜在早期的政治运动中,写了几十万字的书稿被他付诸一炬了。
“文革”开始,正值创作黄金年代的他,卷入了运动斗争,无人可避。“文革”中期开了个黑画批判会,批判沪上六人,刘海粟,程十发,丰子恺,刘旦宅,林风眠以及夫子,当时他最年轻但也被批得最厉害,目前他是仅存在世的一位。在那不能把握自身前途的时代,他得了忧郁症,头痛失眠,不能工作,更不能画画。
70年代末,他排除万般刁难,来到香港。在查良镛(金庸)创办的明报月刊上发表文章讲述那苦难的经历。也在报上连续发表绘画教程,马上被香港中文大学进修部吸纳为艺术导师。
我最近翻看他70年代末发表在香港华侨日报上的那篇“上海美术界的回顾与前瞻”,他讲可以预见,将来上海美术界的中坚,必定是上海美专的那批学生。果不其然,后来陈逸飞,夏葆元,王永强,魏景山,邱瑞敏他们,真成了上海乃至中国美术界的中坚。但是他从不肯提自己曾为人师,只是客观评论这些学生的刻苦学习,以及表现出来的天分。我偶尔提到,他会斥之曰,靠学生之名来宣扬自己是没有出息的。
他的性格低调,淡泊,自己刻的私章“岂要浮名”,就是表达他内在的心态。迷上了怀素的草书,他几乎每天要写字,有时喜滋滋地叫我去点评,他讲前几年的字与现在不能比拟。我慢慢也看出门道来了,感觉他的字越来越老辣,力透纸背,这功夫非一朝一夕所能达到。
夫子年事已高,作为妻子,自然想为他的艺术做一总结。但现在的人不是看画,而是看名气的。专程从新西兰回到上海,处理家中房子事宜的姐姐提醒我,夫子的性格是有麝自然香,也并非能够行得通,现在要靠吹嘘,靠炒作,靠人气,否则画得再好也没有用。我把他的有些作品放上一些艺术家网站。今天趁他不在香港,与他在上海的一位学生通话,想不到此位与陈逸飞做过同事的一级雕塑师,40余年未与他见面的学生,还是记得这位老师的人品与画品。他告诉我,夫子是当时上海素描油画顶尖的画家,但是只注重专业,不喜钻营,不会趋炎附势,我行我素。他还告诉我,夫子看过的书多得不得了,他们帮他搬东西,发现全是《鲁迅全集》,《罪与罚》,《约翰·克里斯多夫》等等。
夫子的个性不是那类识时务者,飞黄腾达的人他绝不会去攀附,而是关注那些不幸落难的人。记得前年回上海,代他去探访退休的上海美协书记张云聘老先生,老人家告知,“文革”期间他被打倒的时候患腿疾,是夫子陪他去医院看病,他至今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