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清国师傅”成了坊间奔走相告的话题　 当那种白光呈现的时候，人们相信那是急须抵达了某种境界，就像凡夫俗子被羽化成仙人一样。那个清国大师傅长长地嘘了口气。他可能确实很疲惫了，人们看到他倒在登窑的柴堆旁睡着了。他睡得很沉，即便是他的徒弟鲤江高寿来给他送饭，接连地叫他，也毫无反应。后来，三岛雄夫的太太美智子来了，当她把一条毯子盖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突然醒来了，一把推开了那条毯子，神情迅即变得机敏起来，他翻身坐起，疾步走到那个观火口前，见到它已经被一团泥封住了。这表明，急须已经烧制完毕，窑火正在熄灭。他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让人们感到，大功即将告成。

　　梅樱壶出窑那天，正好赶上了当地的驱虫节。家家户户在扎稻草人，给它们披上战衣，佩上战刀；然后把长长的竹竿捆扎在一起，里面包着干燥的芒草和松叶。人们点燃它，将长长的火把举在手里，吹着海螺号，敲着锣鼓，在街巷里游走，像无数条火龙在空中穿行，让袁朴生想起古蜀街正月十五闹元宵的情景。据说，这里的每一个家庭，都必须根据孩子的人数，制作相同数量的火把，走遍附近的街巷、田野，这样才可以驱避一年四季的虫害。最后人们会集聚到海边，把未燃尽的火把插在沙滩上，仿佛把一片海滩都点燃了。这样壮观的景致，让袁朴生又想起古蜀街七月十五看河灯的场面，突然他的心里一阵滚烫，眼睛就湿润了。

　　经过一天一夜窑火的洗礼，梅樱壶愈显得古气苍朴，仿佛一出窑就有了几百岁的年纪。出窑时，大家都有些激动。古子樱有些失态地扑上去。把还有些烫手的壶举起来，嘴里高喊着天皇陛下万岁！眼睛里全是泪水。放下壶，一把将袁朴生抱住，哽咽着连喊了几声师傅！老三岛看了壶，兴奋得几乎背过去了。老太太千代子搀着他，连声说走吧走吧，命要紧，还是急须要紧啊？连一向不太跟袁朴生说话的惠子，也走过来给了袁朴生一个鞠躬，然后在他耳边轻轻地说，袁桑，你太可爱了！倒是美智子还显得平静。她的不急不躁的小碎步让人感到，她终归是不乱方寸的。而袁朴生内心却有一种感应，即便是纷乱的窑场上，他都能接收到她的身体在一阵阵地发颤的信息。很明显地她在控制自己的激动，尤其是那梅樱壶像一个婴儿一样平安落地以后。但即便是在袁朴生跟前，她的目光也是低垂的，仿佛她的头顶并没有天空，而周边也没有人群。一个隐忍的女人，需要多少定力啊。袁朴生想。

　　区区一把壶，竟然让三岛家族的人如此顶礼膜拜，袁朴生心里颇为不解。而正在发生的事情袁朴生并不知道，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神秘的“清国师傅”已经成了坊间的一个奔走相告的话题。而三岛家族在当地陶瓷界的地位，正在迅速攀升。人们争相到三岛家来参观那把神秘的梅樱急须。还有的年轻陶工，请求加入到三岛家族的陶坊，跟清国大师傅学艺。而古子樱的手上更是一叠叠的订单。袁朴生看到他兴奋得整天像个孩子，心里那一份隐隐的歉疚，终于像一块石头一样落了地。

　　这天古子樱带来了一个会说汉话的日本人，长髯，重眉，肥脸阔鼻，看上去是个有身份的长者。来人自报姓名：奥三郎兵卫，字素养，号兰田。东京人。多次去过清国，熟知清国茗器与字画。说罢，来人从宽大的袖中掏出一枚比核桃稍大的小壶，青铜色，芝麻点，壶嘴轩昂地上翘，壶把则屈成一团，尽显蓄张之势。袁朴生看着眼熟，接过一看，原来是自己早年制作的一枚青果壶。心头一热，仿佛见到自家一个失散多年的孩子。来人笑呵呵地说，袁君，想必您还认得它吧！袁朴生点头道：正是鄙人学徒时所做。来人说，袁君不认识鄙人，鄙人却与袁君神交已久了。在清国，鄙人有很多朋友，他们都叫我奥兰田。此次鄙人专程从东京赶来与袁君相会，真应了贵国的一句俗话，缘分、缘分啊！

　　这天的午饭由古子樱做东请客。一家当地最有名的京都风味料理店，木结构的二层小楼，临海凭风，景致古雅。楼下脱鞋，上得楼去，一间开阔的厅，通向各个包厢。女侍们穿着各式和服，小碎步穿梭来往。古子樱看来是这里的常客，老板娘早早在楼梯旁满脸堆笑地迎候，带他们进了一间雅室，卷叶芭蕉的矮长几，一色儿蓝花布坐垫。壁龛上供着一个古瓷瓶，插着菊花，屋顶吊着几个白色的灯笼，显出一室的素净清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