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里一到夏天,体感就很难受,烈日炙烤下的晴朗天固然可怖,若是一场短暂的阵雨过后,常常不是变得凉快,而是愈加湿热难忍。老天无意退掉暑气,幸好我们如今有风扇、空调。
不过古人呢,他们可没那么多制冷设备,连皇帝都只能找几个宫女拿把大扇子对着他吹热风,要不就直接逃到荫凉遍地的避暑胜地。若是普通人遇到桑拿天,我真想不出有啥可以避暑的良策,难怪李渔要说“使天只有三时而无夏,则人之死也必稀”。那么李老师到夏天怎么过的呢,他在《闲情偶寄》里说得很明白,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大热天的我不去拜见客人,也不要别人来烦我,因此就不必穿着太讲究,可裸体躺卧在杂乱的荷叶中,连老婆孩子都找不到我,或是躺卧在松树下,连猴子和仙鹤经过都不能察觉,闲得无聊时就拿泉水洗洗砚台,拿积雪煮茶喝,想吃西瓜了就去外面随便摘,想吃果子了,果子自己就从树上掉下来,这日子就一个字,爽!”
明代的高濂在《遵生八笺》里有一篇谈论古人避暑的绝妙论文,前半部分谈的是“夏时逸事”,教你怎么避暑,后半部分谈的是“夏时幽赏”,教你怎么消遣时令。我反复读过很多遍,有一些直到现在都值得仿效,比方说,如果你是“蛟龙”号载人潜水器的潜航员,就可以像东晋著名医药学家葛洪老师一样,把自己沉到深水里八天才出来;如果你是中石油勘探开发研究院的,还可以在房间里挖上七口深井,上面都用镂空的大盘覆盖着,夏天坐在屋子里,七井生凉就感觉不到暑气;如果你有一辆敞篷跑车,还可以像唐代的姚崇那样,穿一件轻薄的单衣,按住缰绳开着宝马在树荫下游玩,一下就忘掉了烦闷湿热。
据说能像上面这么避暑的,都得是高富帅才行,反倒是“夏时幽赏”平民化了很多,其中的“苏堤看新绿”、“飞来洞避暑”和“压堤桥夜宿”都很好。高濂颇有兴致地说,春末时,苏堤上桃柳萌发了新叶,渐渐形成了绿荫,一到夏天,苏堤上就感觉浅翠娇青、笼烟霏霏,一望上下,碧云蔽空,把衣袖都照绿了;那么飞来洞呢,气凉石冷,进去就觉得寒气凛然,外面暑气再怎么可怖,洞内都清冷爽快,几乎不知道人世间现在是几月;除了苏堤和岩洞,夜宿桥下也凉意十足,人们卷着席子来到湖中小船上,相互枕着躺在舟中,月香度酒,露影湿衣,欢对忘言,一扫夏日的暑热。
如此的消遣,相似的景致,张岱在《陶庵梦忆》里也提过。有一次夜间出游,张岱事后如此写道:“山后人家,闭门高卧,不见灯火,悄悄冥冥,意颇凄恻。余设凉簟卧舟中看月,小船头唱曲,醉梦相杂,声声渐远,月亦渐淡,嗒然睡去。歌终忽寤,含糊赞之,寻复鼾。小亦呵欠歪斜,互相枕藉。舟子回船到岸,篙啄丁丁,促起就寝。此时胸中浩浩落落,并无芥蒂,一枕黑甜,高舂始起,不晓世间何物谓之忧愁。”
我过去生活在农村,打小跟着祖父祖母住,家里装上空调是中学之后的事了,此前每到夏天的时候,竹床和蒲扇才是避暑的主角。但我此刻窝在标准26摄氏度的书房里,感觉还没小时候那么凉快,想通了你就能明白,科技能左右空气的温度,但左右不了人心的温度。
我手头有本俞平伯的小诗集,叫《忆》,里面第二十五则描绘了一幅能和我记忆对得上号的夏夜,那段小诗这么写道:
“夜真是可怕的静,
淡青的月儿斜切着纸窗的一角,
以外仍是黑的。
到‘花花蝴蝶’飞过墙的调子,
跟着她们的脚步,
柔曼悠扬地响在长廊,
笑语也慢了长廊,
枕儿软了,席儿凉了,
夏夜一踅便去了。”
你看那小诗写得多好啊,每个字似乎都能避暑,不是凡人难以企及的佛禅的那种心静,而是单纯的、自然的那种安静。
刚才我关上风扇和空调,夜虫在那里叫唤着,仔细听着,你说感觉不到热吗?不,热还是热的,但你不会那么难受,我现在也能理解古人的意思,陶渊明夏日高卧于北窗之下,清风阵阵吹过,他感觉十分惬意,自称“羲皇上人”,那种静是真正的静,如此,暑气就很难伤得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