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译厂的配音艺术家们聚在一起聊什么?除了配音,恐怕还是配音。一句台词,反复琢磨,如今难得一聚,谈起来都意犹未尽。今日本版选摘《我的配音生涯(增订版)》中《闲话台词》,让读者领略这些艺术家们的台词功夫。
闲话台词
近几年,在北京和上海偶尔看了几场话剧,发现有些年轻演员,有的甚至还是比较有名气的演员,读词不够清晰,叫人听着费劲。其实我都是坐在三到五排之间,是剧场里最好的位子,尚且听不清,那么坐在后排或者楼上的观众,可能就更听不清了。话剧是以台词为主要表达手段的,如果连台词都听不清的话,又叫人怎么去欣赏呢。
我觉得自上世纪中叶开始,大家就意识到,电影应该尽量摆脱戏剧的影响,无论是编剧还是表演,都应该更自然,更贴近生活。特别是二战后兴起的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文艺思潮,主张故事片也应像纪录片那样记录下生活原貌,尽量去除人为的编造,成了世界性的一股潮流,也是被中国影视界所认同的。但是,改革开放后,港台片得以大量涌入,更有许多人主张向港台演员的读词方法靠拢。不刻意点送,完全放松了说。因此也产生了一个误区,好像影视表演,台词只要像生活中那样随便一说就行了,用不着下工夫去钻研。他们忽略了,不刻意点送,不等于不要点送。生活中,我们说话也是要点送的,不过,说话的人不自觉罢了。同样一句话,不同的逻辑重音,就代表不同的意思。譬如“我今天不想看电影”,如果把逻辑重音放在“今天”上,那意思是我不是不想看电影,只是今天不想;如果把重音放在“看电影”上,那意思就成了散步、聊天都可以,只是不想看电影。同样,声音放松、语气自然,也绝不等于口齿不清。生活中你没听清对方说什么,还可以问一声:“你说什么?”而观看影视剧时,你是没法问的。再说,无论是在家看电视,还是到影剧院去看话剧、电影,都或多或少要受到客观环境的干扰,所以你必须比生活中,点送更到位,口齿更清晰。
当年,我们厂的每个译制导演和录音都有一张卡,可以凭卡到全上海任何一个电影院去看电影,以便了解我们影片的实际效果。
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年轻的导演江海洋把他的第一部电影拿到我们厂做后期配音,他曾向我提出:“能不能像港台演员那样读词?”我告诉他我们可以那样读词,在我们的棚里也可以听清台词。因为我们的棚是强吸声的。但是经过混录,清晰度会受到一定损失,电影院的条件不可能都像我们厂的设备那么好,除了国泰和大光明,在别的影院就会听不清台词了。结果,他还是选择了我们惯常的读词方法。
二〇〇五年夏天,我以前的译制厂同事施融回国探亲。早年曾接受过我辅导的林栋甫,请我和小施去吃饭。这天没去他开的酒吧,而是在他家里,由他亲自下厨做西餐。我一直喜欢他烧的小菜,并不觉得饭店里那些很贵的菜就一定好吃。所以我对施融说:“你好大面子,我一直说喜欢吃他烧的菜,他都不肯做。你来了,他就亲自下厨了。”小林赶紧对我说:“下礼拜你们再来,我专为你做。”其实,我知道,他现在既要打理酒吧,又要做节目养家,不再有多余的精力。再说,每年母亲节,他总不忘请我出来吃顿饭;或买束花、买盒巧克力,已经够有孝心了。我哪里会真的计较他是不是亲自下厨。我这样说,不过为哄施融开心罢了。
那天饭后,他们一人一小杯酒,一面品着酒,一面兴致勃勃地谈起该怎样读台词来,什么电影、电视和舞台剧的区别呀,对台词的处理呀。小林说:“当年苏老师听我读一篇散文,我读到一个地方,她说:‘停顿呀,你怎么不敢停顿?’她说你不敢停顿,因为你没有生活在人物的状态里,怕一停顿情绪就断了。你如果生活在角色中,就一定会停顿,观众也会和你一起感受到需要这个停顿。那篇散文中有一段话,‘我以为,这回上帝终于给我送来了一个天使……我又错了。’从兴致勃勃地以为来了个天使,到发现错了,是有一个过程的,你把这个过程省略掉,整篇文章就失去了节奏。”两个人还谈起了对舞台的迷恋,小林说有好的话剧剧本,你会回来吗?施融说一定回来。
不知不觉快十点了。我跟栋甫说:“你叫司机送我回去吧。”小施说:“真的不早了,我跟你一块走吧。”到了车上,小施意犹未尽,又说起港台式的读词来。他说:“与其听那种小和尚念经,我情愿听北京人艺那个……”“你想说郑榕吧?”“就是郑榕。他虽然有很重的舞台腔,可表达的是人物的感情,所以反而使人感到他刻画的人物色彩浓烈。像《茶馆》里的常四爷。”“所以你老学他撒纸钱那句台词。”“不是我学他,是盖文源老学他。”“还有一个舞台腔很重的演员,辽宁的李默然。他的邓世昌多棒。”“是,是,他的读词铿锵有力,把个爱国将领的赤胆忠心表现得淋漓尽致。”我说:“不过,我更喜欢于是之和林连昆的读词。”
车已经到了他家的楼前,小施匆匆地抱了我一下以示告别,转眼便消失在大堂明亮的灯光中了。
没想到,他回到纽约还不忘这个话题。有一次在越洋电话中问我:“你说赵丹的台词怎么样?”我说他有南方口音。他又问:“那他表达人物的思想、感情是不是到位?”“当然是很到位的。”“那他的台词到底算好呢还是不好?”“当然算好。”赵丹是个伟大的演员。我特别喜爱他扮演的林则徐和《乌鸦与麻雀》中的小广播。林则徐作为钦差大臣的高贵、威严,对同僚的谦恭、诚恳,以及对英国鸦片商人的凛然正气,这一切都通过他的台词和身段,升华成了一种艺术的美。你被他的表演所吸引,根本就不会想到,他的台词哪个字读音不标准了。尤其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他怎么既能演好那样有身份有抱负的高官,又能演好上海的小混混——小广播。他那场“轧金子,卖黑市,再轧金子,再卖黑市”,越算越得意,“我发财了”,忍不住哈哈大笑,把破竹椅也笑塌了,真是精彩绝伦。那一口上海普通话,更使这个人物锦上添花。
当然,影视和话剧为了便于全国老百姓接受,应该以普通话为主。说好普通话,是影视、话剧演员的基本功。但是,在特殊情况下,方言却是不可代替的。如黄蜀芹导演的《孽债》。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在云南插队的广大上海知青可以返城了。但是,必须是没结婚的才能回上海。因而,有些已经结过婚,甚至有了儿女的男女知青们,为了回上海,不惜离婚,抛却了配偶和儿女。十几年后,他们在上海又成了家。他们留在云南的儿女也懂事了,知道了自己的父亲或者母亲原来在上海,于是成群结队来上海寻亲。他们的到来,引发了他们父母新的家庭很多矛盾。而他们最后决定回云南去,不懂上海话,也是使他们无法融入父母生活的一个重要原因。因此,该说上海话的段落,必须说上海话,他们不知道父母在说什么,才会感到茫然无措。
总之,语言是为刻画人物服务的。一句精彩的台词,可以表达无比丰富的内涵。例如《红楼梦》中,林黛玉初到贾府,府中的老老少少都早早陪在贾母身旁,迎接这位贵客。只有王熙凤姗姗来迟,而且不等进屋便高声叫道:“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只这一声,便把王熙凤这个人物自恃能干,又受贾母宠爱,以及她在府中的权势与地位,都表达出来了。台词功夫,是值得每个戏剧工作者,花一辈子去钻研的。
(摘自《我的配音生涯(增订版)》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