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危机是新世纪以来最重大的国际事件之一,不光影响欧亚政治格局的重塑,而且牵动全球秩序的重构。
冷战果真无“输者”?
令人非常奇怪的是,在冷战终结、苏联解体20多年后,乌克兰危机这场冲突似乎刚刚惊醒了已然消逝多年的旧日梦魇。其中特别包含着这样一种历史对比:冷战的终结为何没有如同以前任何一次国际变局,即如同1815年维也纳会议、1918年凡尔赛体制、1945年雅尔塔格局那样的国际变动之后,具有一个能统摄全局的国际条约,并以此确定普遍通用的规则,包括确认每个当事方的国际地位和拥有的空间。乌克兰危机好像突然使人们想起,25年前在欢呼柏林墙倒之时,本应当有这样一份各当事国之间的国际条约,来确保国际权力的划分与转移。然而,历史似乎恰恰开了一个玩笑,并没有留下这样一份遗产,以利于调解和规范当今世界诸多争议。
25年前柏林墙倒、冷战终结之时,究竟是当时居于上风的美国和欧洲主要大国“忽略”了对这样一场历史性变动作出法律确认和规范,还是“故意”留下这样一个空间,特别是利用当时苏联领导人的“软弱”,为西方势力进一步扩展和延伸埋下伏笔呢?对这段历史公案的审视和争论,恐怕还只是刚刚拉开序幕。
在冷战事实上是以西方得手而告终的背景之下,美国总统奥巴马的公开宣示是“冷战无输者”。但事实上,在2001年美俄因反恐而刚刚出现合作机遇,特别当俄罗斯主动示好,主动让开中亚战略要地帮助美国打击恐怖主义的背景下,2002年美国反而以单边退出美俄反导协议谈判作为回报。这一姿态表达出的政治语言是:作为冷战“输者”,俄罗斯没有资格与“胜利者”美国平起平坐讨论一个唯美国具有明显优势的战略防御武器削减问题。
12年之后,也即乌克兰危机中的2014年10月瓦尔代会议上,俄罗斯总统普京果然明确表示,美国对俄美关系的毁坏就是从2002年单方面撤出反导协议开始。难怪,连美国驻苏联的最后一任大使马特洛克也在乌克兰危机发生后所写的重要文章中公开批评道:正是美国的傲慢,才引起了俄罗斯的反弹。
国际政治难均衡
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多年以来一直在强调要恢复国际政治中的均衡,但目前看来,均衡之难以获取,将会是乌克兰危机成为短期间歇而长期抗争的重要原因。
首先,乌克兰危机使人们看到的不仅是不同文明之间的重大冲突,而且是发生在同一文明的兄弟之间的血族仇杀。文明问题,为何经常会是一个比经济问题乃至政治问题都更为关键的问题,就在于文明问题所指向的是“你是谁”的问题,而不仅是“你是如何维持生存”的问题。前者,显然比后者更具根本性。俄罗斯主导推进欧亚联盟、普京近来所强调的“俄罗斯世界”概念,包括在乌克兰事件中凸显的“新俄罗斯”问题,显然都与斯拉夫文明单位的重新凸显直接有关。
但是,乌克兰危机中与文明问题迎头相撞的乃是“民族国家”,以及政治边界不可变更的重大敏感问题。从国际法角度看,《联合国宪章》主张的不光是领土主权的完整和不可侵犯,同时也确认民族自决原则,科索沃的先例提供了一个使西方颇感两难的处境。10月瓦尔代会议上,在回答《金融时报》记者提出的“您是否认为乌克兰是一个现实的统一国家”的尖锐问题时,普京的应对颇耐人寻味。他回答说:“乌克兰当然是一个现实的统一国家,但是这个统一国家的领土形成的历史是长期和复杂的。”克里米亚问题不可能在短时期内再有逆转,这就意味着围绕“欧洲式民族国家”的不同立场难有调和之时。
其次,从一个较长时段来看,地缘政治角逐无有宁日,是一个直接影响乌克兰危机走势的重大问题。有人认为,乌克兰危机远不仅是俄罗斯与欧洲相互争夺乌克兰的问题,实际上,其间所有重大问题唯有美国与俄罗斯才是最终意见的决定者。甚而有人认为,从后果来看,唯有通过乌克兰,才能真正分化俄罗斯和欧洲之间的关系,才能真正使得美国在欧洲有长远立足之地。
即使抛开此说,俄罗斯与欧洲之间本身的复杂博弈也足以相持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值得关注的事实是,以往一直在美国、俄罗斯、欧洲三者关系中起重要调节作用的欧洲,在危机之后立场发生变化,特别是德国不再是俄罗斯在欧洲最密切的伙伴。克里米亚事件后,欧洲对俄罗斯一片喊打,又与乌克兰右翼势力打成一片,对俄罗斯施压。但是另一方面,俄罗斯对乌克兰东部地区依然具有巨大影响力,即使是在能源与金融危机之下,俄罗斯遭受再大压力也不会向对手屈服。
与此同时,欧洲内部素来利益与意见分殊,中部和东欧地区的捷克、斯洛伐克、塞尔维亚、奥地利乃至德国等国,近来对俄罗斯问题出现内部争议,包括公开声明对俄罗斯的同情,足以说明欧洲内部,包括反俄情结浓重的东欧,远非铁板一块。
最后,地缘政治博弈大大激化了已有的文明观念的崛起,而合法性问题始终萦绕于整个危机。西方诉诸国际法的合法性,但在俄罗斯看来,恰恰是作为国际法主体本身的合法性有问题。比如2月21日,在德国、法国、波兰诸国见证之下,乌克兰反对派与时任总统亚努科维奇签署了完全合法的提前大选协议。但是,2月22日就发生政变,彻底推翻了亚努科维奇政府。于是,诸大国似乎完全忘记了还有过这样一个曾经信誓旦旦受到国际监护的协议,此后的一系列活剧,正是在这样一个合法性大大出现问题的背景之下展开。
“三位一体”是出路
迄今为止,围绕着乌克兰对外的“安全中立”和内部的“联邦体制”问题,围绕着乌克兰东部武装所居地位、能否实现国内停火,围绕着乌克兰对欧洲以及对俄罗斯的经济联系问题,实际上体现的是俄罗斯与西方之间是否存在“缓和空间”的问题,是对冷战终结之后未了公案如何处理的问题。
看来,只要欧盟不愿放弃已经遭人诟病的“东部伙伴计划”,继续不以协商为途径,而强行拉拢乌克兰;只要美国还寄希望于以乌克兰危机为契机,而自立于欧亚地区;只要乌克兰一部分激进投机势力还继续在东西方之间借机寻租以营私;同时,只要俄罗斯继续陷于危机形势无法自保,不得不发挥传统战略安全领域的优势而持强硬立场,那么,显然乌克兰危机便无有终日。
上述所言,出路何在?乌克兰危机说明,任何国际争端中被引以为据的国内、国际合法性的“当然之则”,实际上都离不开历史文明的“因然之道”和地缘政治的“自然之法”这多种原则的相伴相生、相辅相成。因此,只有从这样的“三位一体”立场出发,既强调历史文明原则的“因然之道”,也承认客观地缘政治博弈中的“自然之法”,同时恪守国际国内合法性的“当然之则”。只有首先关注这三者之间的互相关联、互相均衡,然后才能从复杂进程中把握时机,通过一步一步的艰难沟通妥协,逐步摆脱困境。
乌克兰危机大事记
■ 2013年11月21日,乌克兰总统亚努科维奇暂停与欧盟签联系国协定,引爆危机。
■ 2014年2月21日,亚努科维奇与反对派签署协议,决定5月提前举行大选。
■ 2月22日,反对党主导议会解除亚努科维奇总统职务,亚努科维奇出走俄罗斯。
■ 3月16日,乌克兰克里米亚自治共和国举行全民公投,高票通过决定加入俄罗斯。
■ 3月18日,克里米亚和塞瓦斯托波尔加入俄罗斯联邦。
■ 4月23日,乌克兰恢复东部“反恐行动”。
■ 4月28日,美欧单方面制裁俄罗斯。
■ 5月11日,乌克兰东部卢甘斯克州和顿涅茨克州分别举行全民公投,宣布“独立”。
■ 5月25日,波罗申科当选乌总统。
■ 8月22日,俄罗斯介入乌克兰东部冲突
■ 9月5日,乌克兰冲突双方签停火协议。
■ 9月12日,美欧进一步制裁俄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