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贵祥的手表掉下井,全村都轰动了。我问:“老贵祥人呢?”四明说:“在井边。”我放下柴火就往井边奔去。出了小屋,才发现下雪了,雪还不小,草垛上都积了厚厚一层。
水井在村南三岔路口。我赶到时,老贵祥已等在那里,帽子上、棉衣上,都披着一层雪。他在井台上跺脚,见我来了,就停下,干搓着两手,说:“怎么办?怎么办?”
我埋怨道:“你好好的,手表怎么会掉下去呢?”他说:“是我不好,表带早烂了,我不舍得换,手上一用劲……”
我朝井口望下去,黑黢黢的,只有一圈天光,在下面幽幽地返上来。
四明说:“井很深呢,我爷爷说,这井不计井口,单水深就有一丈多。”我说:“管它多深,手表总要摸上来的。”老贵祥说:“这么冷,天上还下雪……”我说:“这个你不要管。冷天,井水反而是暖的。”老贵祥说:“天暗了,还是明天下吧。喇叭里说了,明天雪停,有太阳。”我想了想说:“也好,白天胆大,光线也好些。那就明天下。大家都回去吧。”
没想到老贵祥说:“你们都回去,我守在这里。”我问:“这是干什么?”四明说:“他怕有人起坏心思,半夜下井摸走他的手表。”我说:“不会吧?”老贵祥说:“难说!这表刚掉下去,这两只小喇叭已经广播了。现在村里村外,都晓得了!”四明陆毛不好意思笑了笑。老贵祥说:“原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可今夜我要防着点。不然,西马表丢了,对不起那个城里人。”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老贵祥得了西马表,成为当地一个传说。村里人对此心情复杂,有羡慕的,有嫉妒的,还有人背后说坏话的。我们这些跟老贵祥比较说得来的,有事没事,就要捉住他的手,看那只表,还跟他打趣。那西马表说实在的,真崭,长三针,走得很神气,你就是把耳朵贴上去,也听不出它的机器声。我们在地头常喊叫:“老贵祥,看看西马表,现在啥辰光了?”他就很夸张地捋起袖子,手腕抬得老高,说:“10点钟还缺55分!”众人就大笑。西马表因此名声四起。现在,这么一只宝贝表掉在井里,有人想趁火打劫,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们三人趁着天还亮,就帮老贵祥搬来稻草,在附近小屋廊檐下,搭了个草窝。晚上闲着没事,我又回到井边,蜷进草窝,陪老贵祥守夜。
雪夜里,老贵祥抽着“劳动牌”。这烟平时有些呛人,可在这寒夜里,这烟,这火头,却给人温暖的感觉。西马表沉在井里,老贵祥说的就尽是西马表的事。他说那天城里人送给他手表后,大约有半年,他专门骑车去上海,找过那个城里人。可惜当初七转弯八弄堂,他记不得路了,车子踏进徐家汇后,他再也找不到那条路和那幢楼了。我问:“你找他去干什么呢?”他说:“不干什么,就想见见他。”我问:“见了他你想说什么呢?”他说:“也没什么要紧话,就想说一句:将来公墓总有一天要重开的,要是他爸的骨殖重新落葬,还可以来叫我。”
我转脸看他,雪夜里,他的五官很清楚;烟头一明一暗,他的脸也一明一暗。雪还在下,不时有雪花飘进草窝,落在我们的头上、脸上。
半夜里雪就停了。第二天太阳出来了。趁中午最暖时分,我下了井。我们想了个办法:找来一根毛竹,直插井里;我就顺着毛竹,一直潜到井底。冬天的井水真有些暖。井底其实不算小。我很快就摸到了那块西马表。爬到井口,老贵祥赶紧用干布给我擦身,三人还围成一圈,不让别人看见我换裤子。我还没脱呢,四明就大叫:“嘿,嘿!你们看,这表还在走,还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