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的老家是一个概念,他们其实是没有老家的。
我的老家在海边村,海边村里有老家。老家的一切,包括田野、树木、农舍、竹篱,还有那块宅基地。宅基地边上有一溜烟长的自留地,自留地上有黄花菜、卷心菜、蓬篙菜、青菜、萝卜、秋葵等。宅基向阳的地方,还有砖块垒成的鸡棚,鸭棚,狗棚,棚里动物盘踞一隅,叽叽喳喳,出棚也是一窝蜂,熙攘至极,它们过着散漫的、悠闲的日子。这确实是农家生活的场所,也是老家生存的环境,都十分自然、十分丰富而又十分美丽。人们在此生存着,奋斗着,也繁衍着,生生不息。
老家就这么优雅地栖息在老家的土地上,独自温柔着,独自向天地张开着自己的翅膀。
我思念老家,是因为现在的我成了老家的客人,有点不适应。想念老家,就想起了老家的土地。老家的土地城市里是没有的,它无声地铺在河的岸上,路的边上,房屋的前边,房屋的后边。树在地上长出,草在土里钻出来,还有蚯蚓,青色的、长长的,从泥土里爬出,爬上岸头,爬上路头,弯腰向土里走去。小河的水流上面,粼光如荧光,均匀地布满河面,碧蓝碧蓝的;水流的上面,还有些许鱼的影子,它们向前边左右无声地躺着,慢条斯理地游着。小河的边上,是一簇齐人高的芦苇,芦花已经煞白。在老家歇脚,也可听得满枕蛙声,各种各样的蛙声,洪亮、清脆、低垂,传递着乡下泥土独有的气息,以及蛙鸣声响的浪漫。
没有人比老家的人更知道土地的脾性。这块土长什么草,长什么花,这块土地的黏性如何,盐碱程度如何,父母心里亮堂。父母在土里播种什么,我们就期待什么,什么都可以不用心思。是的,土地同父母一样敦厚,一样诚实,也一样无私,它们从不计较被人践踏,因为土地的价值在于播种,有播种是因为那里有生长。我亲眼看见:年轻的父亲在田间手抚一束谷穗,泛着泪水涟涟的喜悦;我也看见过:年轻的母亲从地里抱回西瓜的一脸灿烂;我也看见过:他们感恩土地,就如感恩自己的双手一样,让棉花白起来,让油菜绿起来,让麦穗黄起来,让稻谷沉甸甸起来。有老家的感觉很美妙:因为老家的土地可以生长出老家人需要的一切。
站在老家的土地上,我一直为自己看到某一种庄稼的成长过程而感到无限的光荣。城里人看见的白米没有土地的灰尘,它是装在花花的袋里的。我所看见的,是隔了季节的橙黄的谷粒,是白花花的芽头,是绿茵茵的秧苗,是齐了膝的稻秧,是一片无尽的稻海,是镰刀割下来的馨香,是脱粒机轮子里滚出来的谷子,是脚匾里扬尘滴落下来的饱满的谷粒,是碾米机刷刷声送出来的白米,是躺在锅里的白米,是灶膛里红红火火的柴禾添烧出来的烟气……这个过程要走过几个季节不知道,只知道:从手里到碗里,从眼里到嘴里,从盼望到收获,从肚皮饿到肚皮饱,都是过程。这个过程只有老家有,只有老家的土地上才会有的,离开这块土地,过程就成了文字,文字不会有如此轰烈如此实在的场景。
老家在这个过程里过完一年又一年。像牛一样勤劳的父母就在这过程里,淡淡地,静静地走向中年,走向老年。老家老了,父母老了,我也老了。
父母的老家在哪里?父母也淡然了,而我还有老家,很清楚,很实在。今天的老家,土地依旧一望无际,没有电线杆,没有高压线,没有沥青路。走在田野上,走在田埂上,鼻闻的还是泥土的湿味,空气的咸味,眼前还是有范成大诗行的美丽。我的父辈就在这样的诗行里劳作了一生,他们没有一点逃离的想法,他们好像非常的安贫乐道。城市,对于他们是一个美丽、一个幸福,说到底也是一个概念,吸引力始终不大。可对于我们却是神往之地。是的,与老家的土地为伍,是为了一种生存,离开这片为伍的土地,是为了另一种的生存,更好的生存。对此,父母自己不想,但是他们愿意替子女想,他们的安贫乐道其实仅限于自己本人。
我当年没有这般感觉,及至我有了这般感觉的时候,已经是几十年以后的事情了,这时的老家已经很是孤单,当然也很凄清。老家只有父母在,只有与父辈同时代的人在。和我一样岁数的人都离开老家了。原来的那块土地依旧默默无语,面对土地,可以看上半天,也可以想上半天的,只有父母做得到,只有父辈的人做得到。
回到老家,是看望父母,也看望老家。其实,我的心情很复杂。
我现在还有一个老家,在海边村;海边村里,我的双亲还健在,他们很健康,很满足,他们守着老家,就像守着那块土地一样,虔诚而又执著,意志如钢铁般坚强。到了几十年后,那是另外一件事了。不过我想我还会不断地回老家的,到那时,我的老家肯定也是一个概念,回家的意义,恐怕也是精神还乡。你说是吗?你说凄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