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7日,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颁奖典礼在天津举行,作家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获中篇小说奖。在这个由读者投票选出的奖项中,方方是常客。点开她的微博,扑面而来的是她转发、评论的各种社会新闻。从黑砖窑到失独老人,从校园暴力,到医患关系,这位早年以《风景》走红文坛,著有《乌泥湖年谱》《武昌城》《水在时间之下》《桃花灿烂》《万箭穿心》等作品,被评论界称为“新写实派”代表人物的作家,多年来,一直保持着对周遭世界的关注和思考。倘若时光是一棵参天大树,那么,在方方的作品中,我们总能读到,那枝干上留下瘿瘤和疼痛。
A
四年底层“社会大学”
留下一部分血肉在那里
几天前,方方的微博上转了一则新闻《贵州贫困寄宿生睡觉靠抽签抽到睡床抽不到睡桌》。这些年里,方方的笔下写过各种人物、各种故事,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从来都没有离开她的视线。从早期的《风景》到近年的《万箭穿心》,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星期天夜光杯:了解您作品的人都知道,您一向关注底层人物,这是否与您年轻时当过搬运工有关?而今天您的命运早已改观,是什么让您始终对底层人物有着知根知底的体恤?
方方:对于我个人来讲,在19岁到27岁的八年时间里,我上过两次大学。两次大学,各为四年,这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学习,也是一个人这样的年龄段最应该有的学习。一次是武汉大学的专业学习。另一次便是社会大学,它让我了解了不同的人,和不同的人生层次,让我了解什么是底层社会,以及他们的人生态度,并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四年时间,就像是让我放了自己的一部分血肉在那里。直到现在,我一见到他们那样的人,仍然很容易置身其中,也很容易打开沟通渠道。因为你一开口,他们就知道你是否对他们以诚相待,你是否对他们怀有同类之心。有些东西与身俱来,跟改变命运或不改变命运,关系不大。
B
不同时代的知识分子
有人讲究风骨,有人守不住底线
知识分子也是方方作品中始终关注的群体。出生知识分子家庭,祖父、父亲都是知识分子。他们是各自所处时代知识分子群体的缩影。方方抒写着他们的故事,她说,自己心目中那个令人尊敬的群体代表着社会的理性和良知,是推动社会向文明进步的最重要的一股力量。
星期天夜光杯:在您看来,您的祖父和父亲两代知识分子,最大的不同在哪里?这两代知识分子之间最重要的传承又是什么?他们和如今的知识分子的最重要的区别在哪里?
方方:很多老式的知识分子讲究风骨和节操。在面对突发事件时,他们所受的教育经常会起到重要作用,比如我的祖父。他不愿意当亡国奴,不愿意为敌效力,他宁可死,也不能做这些。因为一旦做了,活着比死还要难受。他是被乱刀砍死的。即使这样,也不屈从。他们是有血有肉有魂的知识分子。而父亲那一代人,面对的是一个漫长的“改造”过程。1966年轻轻一推,便垮掉了。“改造”二字,对于知识分子来说,是非常可怕的两个字。
在“文革”中垮倒的父亲那代知识分子,至少还留有最后的底线。因为他们还有清高的内心,也有对知识和文明的尊敬。他们的软弱更多的是他们处于被动状态。他们有起码的良知。他们中一些专业能力很强的人,也会特别受到尊重。就算他们中的既得利益者,至少也是用自己的才华和专业知识来换取到自己的利益。而现在有一些知识分子,连这个底线都没有了。根本不用我来举例,大家到处都看得到他们的所为。
C
文学可以不达成共识
有些奖项甚至给文学带来伤害
据公开资料显示,文艺奖项名目繁多,从茅盾、冰心、老舍、鲁迅文学奖到各省市区县、协会、行业、高校等设置的大小奖项,可以用“多如牛毛”形容。近期,文化部正全面清理整顿文艺评奖,总体减少60%以上。
星期天夜光杯:您如何看这些年里文艺评奖给文坛带来的影响?
方方:评奖这样的事,本来也谈不上积极或消极影响。它只是一个有如游戏一样的事。圈内人自奖一下同行而已。文学作品本来就是各说各的,各爱各的。文学最不应该达成共识。所谓花开数朵,各表一枝最好。在没有奖项的时代,一样有好的作品,一样出优秀作家,并且并不比现在少。现在有了评奖,也不错。大家一起玩一玩,对写得好的鼓励一下,让他高兴,努力写得更好,如此而已。所以,我觉得奖项多少是无所谓的,重要的是不能太把它当回事。
现在有些文学大奖对文学带来伤害,文学并没有因为这些大奖而有所推动。原因之一,就是政府太把它当一回事了。重金奖励除外,其他一切如职称、社会地位等,都以获奖不获奖为准,以至于这些所谓国家奖成了一个暴利奖。你也可以去了解一下民间奖,尽管也有不少奖金,你看看有多少人去跑它?我们听到很多跑奖者的故事。那些烂作品或是中庸之作是怎么评出来的?不特意去下力跑和推,谁又看得到它?文学变成这样一个奇怪现象:评价一个作家,不是以他的文本质量来认定好与不好,而是以得没得奖来认定好与不好。奖项重要成了这样,怎么不伤害文学本身?
我个人认为,减少奖项,不是最好的办法,改变它才是正道。让它成为行业自己的事。不要让这些奖成为考量一个作家水平的唯一数据。
星期天夜光杯:您如何看待奖项对于作家的意义?
方方:这个真是各有各的想法。有人可能觉得获奖对他自己意义特别重大,是专业读者对自己作品的肯定。于是他会更努力写作。这样想,也挺好。但对我来说,这是件无所谓的事。我自己喜欢写作,得了奖,很高兴,没得奖,也没关系,一点也不影响我继续努力写作。此外,获奖其实是有偶然性的。换一拨评委,或是几个评委投票这天是另外一种心情,获奖的就可能会是另一个人。所以,不能把得奖当回事。
D
网络作品文本质量
总体逊于纸媒文学作品
曾几何时,作家头上有着令人羡慕的光环。而今,年轻人的选择更多元,文学已不复昔日的吸引力。青年作家的人数少了,其中,作品能够在全国有影响力的更是凤毛麟角。与之相对的另一道风景是,网络文学的兴起。在网络上收获巨大点击量的网络文学作家,倒是一个比一个年轻。
星期天夜光杯:您当年当选湖北省作协副主席的时候,才三十出头。现在似乎很少看到这么年轻的省一级作协副主席了,是年轻作家队伍没有过去那么大了,还是现在的年轻作家的素养不如过去了?抑或其他的什么因素?
方方:那时候虽然左,但作协的自主权还比较大。在作协主席团人选问题上,主要是以作家是否有创作成绩为主。我第一次作为副主席人选是1985年,换届时我刚满30岁。我跟作协领导也都不熟悉。我作为副主席人选,我不但惊讶,简直有点吓着了。我深觉自己的创作水平并不合格,所以专程找到徐迟先生,请他帮我放弃被选举权。投票前夕,徐迟上台代我讲话,说我主动要求放弃被选举权力,但保留选他人的权力。大家也就同意了。第二次是1990年,我再次作为副主席候选人,这次我就没有推辞,也不好意思再推了。其实当年全国各省作协的副主席们都很年轻。这些人现在仍然是文坛上活跃的作家。
现在年轻的副主席少,原因也复杂。我想,也许是我们当年太年轻,早早都当了副主席,现在又尚未到退休年龄,所以,让年轻人少了机会。党组领导一占,我们这些人一占,加上副主席还需要有基层作协的席位,剩下的席位就不多了。话说回来,社会多元化,大家也不那么关注文学,现在的年轻作家,人员基数也相对以前少,比方三十几岁的,出名的难度比我们那时候大多了。作品要写到在全国有影响力,也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尽管他们也有人写得真不错。这就有天时问题。
星期天夜光杯:今年5月公布的第九届茅盾文学奖参评作品中,五部网络文学作品赫然在列。这几年,网络文学可谓风头正劲。您是否关注网络文学作家或者网络文学作品?
方方:网络文学有它自己的宿命。《长江文艺》办了一本选刊,叫《好小说》。我们也开了一个栏目,叫“江湖汇”。其中准备大量转载网络小说。但大家推荐的或是很多人说好的,一落到纸面上,和其他同期转载的小说相比,就太差了。
网络文学的好处是自由度大,坏处是技术水平低。写作者的素质也高低不同。还有他们追求速写速读,没有纸媒作家“十年磨一剑”的耐心——而文学作品的确是要再三再四修改琢磨,才会更好的。所以,从文本的质量上,他们至少目前还无法与纸媒文学作品相比。
但要命的是,他们的读者正好跟他们的作品水平相匹配。因为现行的教育体制和我们的语文教育方式是有问题的。在最好的阅读文学作品的年龄中,他们只能去做考试题。而阅读也是需要成长的。当他们有时间去阅读了,他们显示出的便是低水平的阅读能力。网络作家的作品直白浅显,一根筋地把故事写下来,很容易阅读。于是他们成为网络作家们的读者群体。
我觉得,一个时代的文学总是跟这个时代的人们相匹配的。照现在的势头,网络文学只会越来越壮大(比方电影电视剧的推力),而传统的纸媒文学,可能越来越小众。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就是他们的时代,他们相互匹配就可以了呀。
结束语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于时序”,站在宏观上看,文学总是用自己的方式呼应时代的变化,时代的变化也总是能够在文学中找到蛛丝马迹。而落到微观的个体层面,文学照顾的是人心。正如方方所言,“文学的本质是弱者的,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这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