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阿林的外号
夏天的一个中午,我在家中吃午饭,周围很静,弄堂里只有哪一家人家的小孩在啼哭着,闹着不肯吃饭。突然一阵大叫大嚷和木板敲打着水泥地的清脆声音从弄堂里传来,把好奇的我从饭桌上拉走。
声音是从隔壁钱家的门口发出来的,我端着饭碗走到隔壁,只见阿林手上拿着一张薄薄的纸,正在弄堂中间的水泥地上下跳跃,那股高兴劲,难以形容。他蹦起来足足有三尺高,脚上穿着一双木拖板(一种最廉价的木制的拖鞋),口中不住地大声嚷嚷:“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几下跳过之后,那脚上的木拖板突然裂开,阿林才醒悟到什么似的停下来,脱下断裂的木拖板。他对我喃喃地说:“我考上了同济大学土木工程。”说完,拎着那双跳裂的木拖板回家。那种喜悦高兴的色彩,我到今天还记得。不过从此以后,蒋家巷就多了一个话头,阿林收到考上大学的通知,在弄堂里“发虎跳”,跳断了木拖板。
蒋家巷很少出大学生,阿林有了一个外号——“大学生”。大学生阿林果然与众不同。有一次生煤炉的时候,阿林娘用了不知道什么样的引火材料,而那煤渣又有点儿湿,只冒烟没有火,把阿德娘熏得两眼通红。很快,孝顺的阿林出场了。他看了看风向,把煤炉转了个方位,用钩子在煤炉的炉膛中捅了几下,居然很快就生着了火。之后,阿德面露得意之色地跟我说:“我在同济大学学的是暖气通风专业,生火就是要讲究风向和空气。”
我的心中一震,上大学多好,生炉火都比人家有学问。以后我家煤炉生火也变成我的事情。我抢着要生火,用阿林方式果然很快把煤球炉点着。搞得我妈妈那段时间有点弄不懂,直说:“这个小鬼平常不喜欢做家务事,怎么这一厢要跟我抢着生煤球炉?”她不知道,我是最崇拜知识的人,从此我对阿林越加崇敬了。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阿林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当然是红卫兵了。不料,没多久阿林自己的家却被抄了。
那是一个傍晚,阿林爷的厂里来了五六个工人造反派,把阿林爷娘拎出来在门口示众,让他们踩在一条长凳上,低着头,金项链还在阿林娘胸前挂着,下面多了一块纸牌子“资本家钱某某”。我们都围在旁边观看,默然无语。那些造反派就在他们的家里乱翻东西,把整个家中的书橱衣柜翻得底朝天。最后翻出了大概有三部黄鱼车的东西,说是解放前剥削工人的罪证。造反派最后在门口开了一个简单的批斗会,说他们解放后还吃定息,剥削工人。听大人们讲,那天大小黄鱼抄去几十根。他们走后,阿林娘颈项下的那条鸡心也不见了。奇怪的是,这些造反派后来还来过几次,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抄完了,最后实在没有东西抄了,就把阿林娘平时用来做面条的摇面机都搬走了。从此以后。阿林不太到学校中去了,每天待在家中。整个人好像都变了另一种性格。阿林娘还是每天提着簸箕去拣煤渣,颈项下却是空空荡荡。
在阿林家第三次抄家后的晚上,我呆在自己睡觉的二层阁上正要入睡,听到隔壁阿林家里传来了嘤嘤的哭泣声,还听到了阿林在跟他妈妈说话的声音。于是我竖起了耳朵。隐隐听到阿林正在好言相劝他的妈妈,那种声调之柔软,语气之温和,简直不像是一个男人说出来的:“姆妈,你不要哭,这些抄去的东西,我将来赚大钞票,再帮你赚回来。”阿林娘怨怨地说:“这是我一辈子的积蓄,我省吃俭用,我又不是资本家,都是你那杀千刀的爷,要藏起来到现在。公私合营的辰光,全部交给共产党就完了,还要什么吃定息,吃定息现在也变成了剥削。这些造反派,就是熬不得我们有些积蓄……”她唠唠叨叨地没个完,阿林非常有耐心地劝说他的妈妈。
从此之后,阿林当上了逍遥派,而且开始跟上海音乐学院的一位二胡教授学拉二胡,每天在家门口咿咿呀呀地拉。
蒋家巷是个没有音乐细胞的地方,人们都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最多在收音机中听听评弹、上海说唱或者沪剧《杨乃武与小白菜》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