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岁时,陈晖离开哺育他多年的家乡江苏靖江,来到茫茫的大上海。从此,母亲一颗爱子之心也飞到浦江之畔。一份透着浓浓海派气息的报纸,成为她每天的牵挂与寄托。三十多年转瞬即逝,陈晖鬓上染霜,父母也迈入沉沉暮年。前不久,父亲病重,抢在意识模糊之前嘱咐儿女:“妈妈的《新民晚报》,可不能断了。”陈晖将这个片段发到微信朋友圈,这段故事才为人所知。
念
父亲嗔怪“又睡着啦”
陈晖在靖江的家,像是生长在三十年前的时光里。宁静的小城透着雨后的清新,幽静的小巷两侧的老房子墙面灰白,透着岁月的沧桑,繁茂的枝叶却又不甘寂寞地伸出院墙,流露出生命的活力。一只钉在大门外的信报箱,忠诚地守候着远方的信息。
推门进去,穿过花木葱茏的小院,陈晖83岁的母亲黄月娥仍系着围裙在厨房里为午餐做最后的准备。一个个菜冒着热气端上桌,韭菜炒螺丝、清蒸肉圆、蚬子汤、野生鳜鱼……都是陈晖的最爱。
“80多岁的人了,我怎么忍心再让她操劳,可说了没用!”陈晖的话似嗔怪,实则充满感激与歉疚。
午饭过后,陈晖的二姐和小姐姐在厨房里准备下午带给父亲输入的流质食物,准备下午探视时带去。老先生转到重症监护室前,午饭都是老太太亲手做好,乘2路公交车,亲自送到医院去,喂老先生吃下,五个月内里从未间断,现在她才有了点闲暇时间。老人拎着自己的三件套——一份《新民晚报》、一副老花镜和一只手机,装在一只破了口的纸袋里,坐在客厅的方桌旁,拖过一只小矮凳垫脚,靠窗读起来。她虽然年逾八十,但耳不聋,眼不花,老花镜通常是派不上用场的。这时,小女儿端过一杯野山参泡的水,悄悄地放在她手边。
靖江的晚报来得够“晚”,早上拿到的这份晚报,还是前天的,不过老人家爱看的是夜光杯、康健园等副刊、专刊,对于新闻的冷热倒不在意。老人起得早,看一会儿就困了,报纸往膝上一搭,头靠着墙就眯着了。往常,老先生在家的时候,看到她这样,总会慢慢踱过来说:“老奶奶,你怎么又睡着啦?冷噢,起来吧。”现在,这声音许久没有听见了。
盼
门外邮递员车铃响起
陈晖的父母都出身靖江贫苦人家,凭自己的努力读书、自学,成为优秀的小学教师,母亲一直教小学毕业班的语文,父亲陈振坤长母亲5岁,多年担任小学校长。
“我正规读书就读了三年多,其他都靠读书、看报自学。学校以前订《文汇报》,我一直看,那时邻居家订了《新民晚报》,我有时也借来看,陈晖去上海读大学以后,我们家也开始订晚报。”老太太讲起话来声音朗朗,思路清晰。
晚报的字里行间,有儿子所在的那个城市的气息。三十几年来,看晚报成了老两口生活的一部分。老先生腿脚灵便时,每天取报是他的“工作”,他天天盼着邮递员的车铃声在门外响起;老太太看晚报着迷,看晚报是她睡觉前的“夜宵”。即使照料老先生忙得不可开交时,她也抛不下,“炒菜的时候得空就看一篇文章,在医院里午休时也会看一看”,老先生有时候会打趣她,说“她不是来看我的,是来看晚报的”。看到好文章,老太太会念给病床上的老先生听,偶尔还会拿诗词警句考考他。
晚报里有哲人哲理、亲情故事、医学知识和生活常识,好学的老太太从中不停地汲取知识。喜爱的诗词警句,她一笔一画地抄下来,贴在客厅墙上;喜欢看的连载小说,一天天剪下来,怕订书钉订坏了报纸,一份份用小夹子夹好。她自己不用智能手机不上网,看到好的医学知识和名言警句就让小女儿发在家庭微信群里。
老先生有时候说:“你不要太信报纸上的?”
老太太反驳:“不信晚报你信谁?”
老先生:“我信医生。”
老太太说:“晚报上写文章的都是上海的顶级医生。”
老先生没她伶牙俐齿,只好默然,老太太于是很得意,拿着报纸递过去,说:“你给我好好看看。”
“我爸爸就是这么照顾着、让着我妈妈。”陈晖说。
前一阵,老先生病重但意识还清醒,有一天,他郑重其事地将病房里的儿女召集过来,说:“拜托你们……妈妈的晚报,不能断了,晚报是她半条命,没得晚报,她晚上睡不着哦……”
感
彼此病榻前情不自禁
两位老人常用报上看到的人生哲理教育子女,他们自身正直而善良的品格也深深地影响着身边的人。老先生断断续续住院两年,全靠一家人照看。同住的小女儿陈明芳、女婿张竹溪付出最多,每周两次去澡堂,都是女婿陪着;情况转好回家时,小女儿与父亲同床而眠,方便照顾。家在靖江的二女儿陈小明也每天骑着电瓶车来回忙活。
陈晖留在上海工作后,母亲常来照料,为他洗衣、做饭之余,也读晚报,他家多年来也有订阅晚报的习惯。陈晖在彭浦新村居住时,母亲担心自己回老家了,小夫妻俩不做饭,吃不好,便在邻居里四处打听,果然让她找到一位阿娘乐意给他们搭伙。“我们先后在两个阿娘家搭过满长时间的伙。当时她们也是家务成堆,却主动提出可以到家里‘添双筷子’,其实我们那时年轻胃口大,肯定不仅仅是加双筷子的事了。”陈晖有心,每过两三年,总会去看望老人。今年9月,他又登门拜访,两位老人虽已耄耋,但身板还算硬朗,见到他均是唏嘘不已。
老太太最骄傲的就是夫妻俩的人品。她退休二十多年了,学校里还经常有老同事喊她出去聚聚,她要掏钱,他们还不让。老先生更是如此,“他七十多年的党龄,脑子里就是公,没有私。”老太太说,“他入党70年时,学校要送给他一套生活用品做纪念品,我说不要,学校问我要什么,我说做一幅镜框吧,上面写上‘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八个字。”
“父母这一辈人,感情内敛,即使心里相互关心、惦记,也从不表露。”陈晖说,前两天,他被特许与母亲一起进重症监护室,为父母拍下几张照片。他惊奇地看到,母亲握住父亲的手,靠近他的耳边,下巴在他的脸颊上摩挲着。
“此情此景,这辈子我也没看到过几趟。”他说,两位老人唯有在彼此病榻之侧,才会有些情不自禁。在他的相机里,还有一张照片是前两年母亲生病时,父亲与她两手相握。
伴
多年来习惯父母陪伴
这些年,陈晖的心是被父母深深的爱与思念填满的。
他的脑海里不时浮起的镜头,是每次回家,父亲早早迎出家门,在街边等待的身影;是母亲怕他责怪,偷偷向媳妇求助,将一袋袋生的、熟的吃食填满后备箱的背影……家里经常到乡下收土鸡蛋,等他们一家来时带回去,父亲怕路上碰碎了,总是将鸡蛋一只只搁到纸箱子里,放一层蛋,铺一层木屑,直到去年;一年冬季,母亲要给他准备当地一种特产的蔬菜,因为怕买不到,凌晨3点起床,直接去进城的菜农集散地买来,拎着几大袋菜步行几公里回去,手被勒出了深深的红印,人也累得一天没有精神。
今年4月30日复入医院后,父亲已经熬过了夏天,挺过了中秋,希望他还能坚持和家人再一起过个春节。这是陈晖和家人最大的期望。
今年夏日里的一天,陈晖从医院独自回到家中,只身一人,偌大的家便显得空荡荡的。台风刚过,云走得飞快,周遭忽明忽暗,院子里的植物经过午后一阵骤雨,叶梢上犹挂着闪亮的水滴。
往年这个时刻,父亲应该正倚着门槛看报,年高眼花,他也只有在这明晃晃的午后,还能认出几个标题;而母亲,该是坐在他的身旁,不住地絮絮叨叨。他忽然发现,除了少小离家前,已经多年没有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老家的门槛边;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父母、家人的陪伴,而这样的陪伴,一直看上去是那样的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