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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山庄的文化力
蒋子龙
  蒋子龙

  置身于承德避暑山庄,看的听的想的无不是清朝的人和事,连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前代气息,令人不能不神思恍惚,常会生出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每年有数百万人涌到承德,不是人们喜欢清朝,而是对“康乾盛世”有一种好奇。这就是文化的魅力。避暑山庄是清王朝鼎盛时期的象征,而今人很喜欢的一个词就是“盛世”,在一些郑重其事的场合使用率很高。但“盛世”到底是什么样子?“盛世”有没有个标准?

  民间曾流传一句话:“明修长城,清修庙。”当大臣向康熙奏报,为防御外侵应重修长城时,被他否决:“形胜固难凭,在德不在险”,由此为历代老是修长城画上了句号。然而他却决定修建避暑山庄,理由很多,其中一条是“不占民田,不毁民居”,即不拆迁,不扰民。更令人惊异的是他怎么就选中了热河这块地方?此处活脱脱就是“中国地理形貌的缩影”,东南低,西北高,西北部多山峦,东南部平野上多河流湖泊,为此康熙定下的调子不是修什么宫、什么城,就是建个“山庄”。依山顺势,以朴拙的山村野趣为格调,保留自然原态的精妙,然后再移天缩地,“招天下之美,藏古今之胜”。经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历时89年,却建成了一个中国占地最大的帝王宫苑,山中有园,园中有山,形貌如中华成一统,名胜集全国于一园,文化融华夏五千年。同时还陆续建造了“外八庙”(实际是12座藏式、汉式寺庙),如众星捧月般护佑着山庄,又与山庄珠联璧合,形成“合内外之心,成巩固之业”的宏大格局。

  自古来一个个王朝灰飞烟灭,唯有文化留存下来,人类历史其实一直是文化在统治。无论任何时代,永远都是文化的时代。避暑山庄形成的文化现象,伴随着盛世的力量,至今仍能让人感受到一种震撼力,康乾时期许多重要的军政要事,都在这里处理,如平定准噶尔,统一南北疆和台湾,《钦定西藏章程》设驻藏大臣、在西藏驻军、册封达赖和班禅……前代所谓“边徼”之野,成为清朝“龙兴之地”,在避暑山庄设计和规划了“康乾盛世”,真正实现了中国皇朝史上多民族国家的统一。1780年,西藏政教首领六世班禅额尔德尼,竟然徒步从后藏扎什伦布寺出发,行走一年多才来到避暑山庄,专为祝贺乾隆70大寿。

  盛世之“盛”,就应该体现为强大的凝聚力,不能内忧外患。乾隆58年(1793),号称“大英帝国”的第一个访问中国的使团,带着重礼也是在避暑山庄觐见中国皇帝。当时欧洲正流行“中国热”,他们传说中国人是“全世界最聪明最礼貌的一个民族”,法国思想家伏尔泰甚至说:“在道德上欧洲人应当成为中国人的徒弟”。然而“盛世”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自大和保守,英国使团极力想讨好清帝,就是想跟中国通商、建立外交关系,他们带来了精心挑选和特意制造的大批礼品,有19宗590件之多,包括英国人最新的科技发明:蒸汽机、棉纺机、榴弹炮、迫击炮、卡宾枪、连发手枪以及用于天文和航海的精美仪器……不想中国的皇帝和大臣们对此不屑一顾,让英使“中国迷”马戈尔尼失望地空手而归。半个世纪后鸦片战争爆发,清朝为他们当初的傲慢和迟钝无知,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由盛及衰,是任何一个王朝都难以突破的规律。康熙在亲笔书写“避暑山庄”的大匾时就留下了伏笔,或者叫“败笔”,他将“避”字右半边的“辛”字下部多写了一横,被称作“天下第一错字”。但错得有说辞,错出了大名堂,这多出一横是避暑的“避”,有别于逃避之“避”。康熙有这个权威,能创造一个错字,并将其演变成一段故事流传开来。以后又陆续为避暑山庄命名了36处景致,取名一律用四个字:“烟波致爽”、“四面云山”等等,乾隆同样也在山庄命名了36处景观,为表示不能与祖父比肩,取名少一字,一律用三个字:“沧浪屿”、“凌太虚”等等,合起来构成避暑山庄的72景。雍正甚至因避暑山庄的存在,竟将古已有之的“热河”更名为“承德”,取“承先祖德泽”之意……无论“盛世君主”活得多么精致有学养,他们的文字游戏也终究无法让盛世永固,最终康熙生造的避暑之“避”,还是成了逃避之避、避难之避。1860年8月,英法联军攻陷大沽口,兵锋直指北京,清帝咸丰为躲避战乱逃到避暑山庄,在山庄里一“避”就是两年,与道光帝一样最后也死在西暖阁。随后慈禧诛杀肃顺等八大臣,在避暑山庄夺权成功后返回北京,随即竟下了一道懿旨,废弃避暑山庄。不知是想掩盖她在山庄做了一些永远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还是山庄的存在让满清的后世子孙无颜面对先祖的辉煌?所谓“一座山庄,半部清史”,不正好体现了它的文化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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