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名人各有风采，也各有个性。叶嘉莹可谓诗词界的文化名人，擅长诗词，又精研古典文学，著作等身。自叶落归根，从加拿大应聘为南开大学教授后，更是驰誉海内外。我三十年前最初识认她时，她已年届花甲，然举止端庄，风韵犹存。当其80岁生日时，南开大学为其祝寿，陈省身、杨振宁、冯其庸、文怀沙、范曾等各领域的大家都来了，此外尚有古典文学界的名家罗宗强、王水照、孙昌武、邓乔彬、莫厉锋、张宏生等，一时嘉宾如云，名家汇聚，气氛和谐。 

　　这些文化名人不仅外表风度不一，所赠送的贺礼也各不相同。杨振宁是著名的物理学家，却喜欢文学，尤爱古典诗词，他把陆游的一首诗译为英文，当场以中文和英文各朗读了一遍，敬献给了叶嘉莹。冯其庸是著名的“红学家”，擅书法，此次偏偏画了一幅梅花图的国画赠送给了她。叶嘉莹笑逐颜开，似乎十分满意。范曾是丹青高手，他的贺礼是一幅《女史图》，以东汉班昭为原形，显然有暗喻叶嘉莹之意。最醒目的要数陈省身的贺礼。他是数学大师，却也爱好文学与诗词，此时已90高龄，仍坐着轮椅亲临会场，并携带了一幅亲自用毛笔字书写的贺诗——“锦瑟无端八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归云来兮陶亮赋，西风帘卷清照词。千年锦绣萃一身，月旦传承识无伦。世事扰攘无宁日，人际关系汉学深。”当他把诗读完时，全场爆发出长时间的热烈掌声。 

　　楚辞专家文怀沙什么也没带，他把自己精彩的发言作为贺礼赠送给了叶嘉莹。他说：“今天来为叶嘉莹贺寿的有国际数学大师陈省身，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杨振宁……”平心而论，文怀沙颇善辞令，讲得头头是道，大家也都听得津津有味。也许他的发言太长，又夹带一点自吹的味道，正当他滔滔不绝、眉飞色舞之际，坐在轮椅上的陈省身却忽然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冲着文怀沙大声发话：“你是不是可以少讲一点了？ 

　　你我都是老年人，是不是应该让青年人多讲一点？我看你就不要再说了。” 

　　陈省身是当时来宾中声誉最隆的大师，德高望重，他对文怀沙的突然插话批评，使众人大吃一惊，一下都把目光聚集到了文怀沙的身上。现场煞静，气氛一下变得紧张起来。就连叶嘉莹也不知所措，一时愣在那里。 

　　其实，文怀沙此时也被这劈脸而来的批评给弄蒙了。他刚才还在赞美陈省身呢！只见他愣愣地坐在台上，两眼直直地盯着陈省身，双方相对而视。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大家屏住呼吸，都不知道下面将会发生什么。空气像凝固了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文怀沙终于开口了，他对陈省身说：“噢，你在批评我了。好的，我不说了，不说了。”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叶嘉莹的神情也变得松弛了。一场可能的舌战在大家的掌声中化解了。 

　　说老实话，我当时真为文怀沙捏一把汗。就怕他勃然大怒，或反唇相讥，两下争执起来，搅了好事，不可收拾。文怀沙是文坛耆宿，素以独特的个性闻名。年轻时与钱锺书纵论国学，一言不合，拂袖而去，从此两人不再来往。毛泽东接见他时，他居然和主席比个头高低。结果在“文革”中成为罪名，横遭批斗，吃尽苦头。如今面对陈省身突如其来的公开批评，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能欣然接受，实在出乎意料。这说明岁月的流逝既能改变人的年纪，也随之改变了人的性格。大家的掌声，似乎是为陈省身的敢于直言批评敬佩，同时也为文怀沙虚心接受批评感到欣慰。 

　　一晃十年过去，陈省身早已作古，文怀沙也已是百岁老人。然每忆及此事，恍如昨日，令人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