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被微信惊醒,获知周小燕先生仙逝。一时了无睡意,数十年往事一一而过,回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时《新民晚报》刚复刊,我也刚踏上记者生涯,虽人生地不熟,但却明白上海音乐学院是国内音乐界的一座大庙,而周小燕先生是庙里的大神。
那时的上海音乐学院,以贺绿汀、丁善德两位大作曲家为主帅,麾下各系都有大把的名教授,都是业内实至名归的饱学之士,可谓猛将如云,谋臣如雨。而在众多教授中,唯有周先生和谭抒真先生以副院长兼系主任,并被委以终身教授之职,鹤立于众。当时值“文革”刚结束之际,上音能决然重用周先生这样从旧时代过来的专家,现在回望,还是音乐界的庆幸。
现在想来,当时周先生已年逾六十,可是她精神焕发,毫无倦怠之意,一个个学生悉心上课。我当时初涉采访,常常需要讨教专家,每次向她提问,她都能仔细答复,一一解释,就像给她的学生上课一样。有时在音乐会上指点台上演技,虽片言只语,却往往能一语中的,让我豁然开朗。记得当时对是否能演外国歌剧,音乐界五十年代的“土、洋之争”又起争执。但她坚持土、洋并存,各行其是,尊重各自领域的专业方向。由于她自己是留洋归来,学的是西方声乐,更是专攻西方声乐艺术,每每遇国外有声乐名家来访,她必定到场——是音乐会她必定到现场聆听,是大师班讲课她非但到场,还常常亲自上台担任翻译。事无大小,一切只为了能更好地把外国专家的艺术精华留下来。
很多老音乐家,早年常常会保持西方社会的生活习惯。但在经历了历次运动尤其是“文革”之后,这些生活习惯便荡然无存。但是这些习惯在周先生身上却很快“死灰复燃”。人们惊讶地发现,当大家还习惯于“文革”式的穿着时,她已经穿上高跟鞋,抹上了口红。虽然最初仅仅是在接待外宾时偶尔露一下。以后渐成习惯,大家也就见惯不惊了。此外,现代年轻女性普遍追求的瑜伽练习,周先生从“文革”时期就在家里偷偷地练习起来,几十年未尝中断。这就是为什么她的身材一直能保持很好状态的原因。记得有一次在上海大剧院看歌剧,我清楚地看到她在台口前一路小跑从右到左,不知为什么事。可是当时她已经八十多岁啦,还那么身轻如燕。从这点上说,她是今天时髦女性的先驱。而对她来说,这是一种生活态度,与她从事的意大利美声唱法毫无关系。不仅如此,每次我到她家里采访,她必然会很客气地请我入座,然后亲自起身沏一杯茶端到我面前。而她家里其实是有保姆的,就站在一边。
她永远是笑眯眯的。我不记得她有过任何蹙眉、圆目、不耐烦甚至动怒的情景。即使在人群中,她也能不失时机地对每个能见到的人给以真诚的招呼。这是一种很高的修养。这种修养是装不出来的,尤其不可能装几十年。虽然在历史的长河中,几十年如一日地在一个学校任教,在一个音乐圈生存,她难免会有对立面,会有对她不满的下属与同僚,但是她的真诚一以贯之。
我们知道,对一位女性教授以“先生”称之,这在中国学术界是最高的称呼了。而在上音,“周先生”是所有人对她的共同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