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孔门弟子心目中,老师或是“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论语·述而》),或是“温、良、恭、俭、让”(《论语·学而》)。然而,孔子禀性中尚有“戏”“谑”因素。孔门弟子对此并非不知不觉,可能是考虑到“戏”“谑”的负面义与正面义相混杂,不便加在老师头上,所以只记载了相关的部分言行,而没有定性评价。现代汉语之“幽默”是褒义词,可以恰如其分地描述孔子这方面的特质。
一
孔子困于陈、蔡,绝粮,弟子们皆懊恼不平。孔子分别问子路、子贡、颜渊同一问题:我的主张不对吗?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子路的回答欠佳,子贡尚可,孔子乘机对他俩进行了有的放矢的教导。颜渊的答案义正词严:老师推行自己的主张,不被接受又有什么关系?人家不接受,才显出老师是不苟合的君子!提不出治国主张,是我们的耻辱;我们的主张已经完备,却没人采用,那就是国家当权者的耻辱了!孔子听后,“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史记·孔子世家》)
在没饭吃的饥饿状况中,和本来十分穷困的颜渊开这样的玩笑,真是地地道道的“穷开心”。极贫的书生变为富豪,名满天下的先生成了学生的管家,这种假设的巨大反差和虚幻,形成强烈的喜剧效果,让人忍俊不禁。不过,因其起点是爱护、赞赏,基调又积极、温暖,故颜渊听后不会是苦笑,而是喜悦的微笑。其内心则无比激动,油然而生更深的尊师之情和更大的学习动力。
幽默多富于喜剧色彩,首要的就是让人笑起来,开心,达观,感情得到有益的滋养,产生向上的冲动。因此,乐观是幽默的本质特征。
二
春秋时代是用“诗”的时代,典籍多有记载。孔子常以诗言志,亦借诗启发弟子。有一首未收入《诗经》的逸诗,只有四句,大意是:唐棣花开,翩翻摇动;难道我不思念你?只是你住得太远了!多数人认为这是一首爱情诗。孔子借题发挥,风趣地说:“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论语·子罕》)那是没有真正思念,不然哪有什么远不远的呢?
孔子的评论,信口拈来,将“思”说成“未之思”,将“远”说成“何远之有”,颠覆了严肃的事实,形成了带有荒腔走板意味的笑话。
然而,听者不会止于发笑,几乎同时即会琢磨其深意。情感的真伪、深浅与空间距离并无必然关系,若果思之,即近在我心。而求学、求道、求贤,莫不如此。于是,后代学者将其与“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联系起来,倒也严丝合缝,毫无牵强之感。
玩笑话体现大睿智,让听者由愉悦转入沉思、回味,才叫高明。没有机智的,笑过即忘的,是矫揉造作、粗俗低级的趣味。幽默,向来是智慧的艺术化表现。
三
达巷那个地方的人称赞孔子伟大,说孔子学识广博,而没有以哪一门的专家成名。孔子听到这个评论,心有所感,对弟子们说:“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论语·子罕》)我专门去做什么呢?做车夫呢,还是做射手呢?我去赶车吧。
孔子并不承认自己伟大,“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论语·述而》),反倒承认自己未有一艺一技成名。孔子放低身段,以诙谐的口吻调侃自己,营造出一片欢快的氛围。“言非若是,说是若非,言能乱异同也”,“言谐语滑利,其知计疾出”(《史记·滑稽列传·索隐》)。周围的弟子定然由衷一笑,心领神会,老师博学,广识,多能,何曾在乎现世的出名?有水平的弟子则感触更深,能够了解到老师话语的本质。现代的表述是,孔子玩笑中“知计疾出”,瞬间抓住他人话语中可以借用的“电光石火”,如后世禅宗之“机锋”,对追求以一艺一技成名的主张加以反讽。孔子一贯教导弟子们德备而道全,不偏于一艺,此例不过是机敏、巧妙的“反话正说”。
自我调侃,形式上是自己戏弄自己,而其实另有他指。将严肃、凝重化为活泼、松弛,其深意在笑声之后,其力量在无形之中。独特的“软实力”,这是幽默的一个重要属性。
四
孔子在郑国与弟子们走散,独立于城郭东门。子贡打听老师的下落,一个郑国人对他说:“东门那儿有个人,额头像尧,后颈像皋陶,肩膀像子产,然而自腰以下比禹短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后子贡见到老师,如实相告,“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史记·孔子世家》)
“丧家狗”由郑人说,是轻蔑的嘲笑和恶毒的讽刺;由孔子自己说,则是坦荡的自嘲。这种自嘲,表面示弱,似乎彻底否定自己,与子贡心目中的老师形象尖锐对立。形式与内容的极度不协调,形成喜剧冲突。其特殊之处在于突破常轨,让人大感意外,因而喜剧效果十分强烈。子贡的第一反应该是惊讶,但几乎同时就会发出由衷的笑,领会到老师远超常人的旷达与豪迈,进而认识到老师的大勇、大诚、大智无人可比。“丧家狗”的自嘲,远比“执御”的自我调侃为重,已达极至。二者同质,程度不同而已。
幽默是一种非凡的能力和艺术,具有非凡的感染力,不是人皆可备。悲观厌世的人,目光短浅的人,小肚鸡肠的人,愚笨刻板的人……没有幽默。幽默用于自身时,几乎无不自嘲。应该说,自嘲是幽默的一种必然形式。
五
先秦诸子中,孔子的语言最简洁、朴实、严谨,但也时时跳出闪光、风趣的绝妙之辞。
孔子说:“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论语·卫灵公》)从来不说“怎么办,怎么办”的人,我对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不是文字游戏,而是阅世甚深的智者以巧妙的修辞、揶揄的口吻,道出了“好谋而成”的道理。话语灵动又俏皮,意思含蓄而深刻。
孔子到武城,听见人们弹琴唱歌,微笑着对主政者子游说:“割鸡焉用牛刀?”(《论语·阳货》)意思是,武城这么个小地方,难道还用大张旗鼓地搞礼乐教化吗?孔子正话反说,幽子游一默。而子游不解风情,一派书呆子气,竟然严肃地解释起来,弄得孔子也只好一本正经了。如果子游足够聪慧,应该心领神会,潇洒地说出“牛刀杀鸡,痛快淋漓”之类的话,以师生共同大笑收场。可见,幽默在懂得幽默的人面前才有魅力,在榆木脑袋面前并不可笑,甚至听不懂。
晋国范氏部下佛肸,占据中牟,对抗赵氏,请孔子去。子路劝阻说,老师教育我们君子不能到做坏事的人那里去,现在佛肸叛乱,您却想去,是什么道理?(注:子路对佛肸的看法并不正确。)孔子回答:我说过这话,但是,不是说真正坚硬的东西磨也磨不薄吗?真正洁白的东西染也染不黑吗?“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论语·阳货》)我难道是个葫芦吗?哪能挂着不给人吃呢!绝妙的联想和比喻!人比匏瓜,不伦不类,十分突兀,叫人发笑。笑声中即明白其道理。轻松、诙谐的效果,远胜刻板的说教。
最好的幽默,都是语言的幽默。高明的幽默家,都是语言大师。他们对母语的掌握、运用、创造,炉火纯青,出神入化。
六
鲁国政事由季氏主宰,阳虎是季氏家臣,野心很大。他想拉拢声望很高的孔子,孔子托故不见。阳虎不死心,派人送给孔子一头蒸好的小猪。孔子虽讨厌阳虎,但不想公开翻脸,只好收下礼物。收了礼,不能不有所表示,怎么办?孔子探听到阳虎不在家的时候,前往致谢。礼数已到,又避而不见,很有意思,俗语说好玩儿。这不是什么大机智、大聪明,或可说是小滑稽。此举便易、轻巧,然而讽刺意义却十分明显。
一个叫孺悲的人想见孔子,孔子推辞说生病了。不过,传话人刚一出门,孔子就拿过瑟来又弹又唱,让传话人知道自己并未生病。孔子的举动俏皮、滑稽,显然是故意为之。其意在于让孺悲思考,反省自己的问题所在。
针对负面对象的滑稽或幽默,讽刺总是结伴而行。这种讽刺,不同于正颜厉色的挖苦、嘲笑、斥责,其特殊处在于使被讽刺者因郁闷而内省。即便有苦亦不易说,即便有怒亦不易发。讽刺,是滑稽与幽默的另一天然属性。
中国传统的滑稽是一分为二的,有正面义,亦有负面义。而近代幽默一词由西方传入后,滑稽的两面性越发明显。应该说,只有正面的、健康的滑稽,才是幽默的兄弟。不过,两者的性格仍不尽相同:一个总是智慧的自然流露,一个多是聪明的故意为之;一个偏静,语言表达为主,一个偏动,表情、动作、行为展示居多;一个常引起听者会心的微笑,一个会导致观者开怀的大笑;一个讽刺婉曲含蓄,一个讽刺直接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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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常有大智若愚之态、化重为轻之举,表情达意能力之非凡,营造轻松氛围手段之高超,令人赞叹不已。妙哉!“乐以忘忧”的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