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里母亲裹粽子的次数是说不清的,老人家裹粽与屈原没有半点关系,母亲很难知道这粽子是为了纪念投江的屈原的,所以我既没有看见母亲将粽子投到河里给屈大夫吃用的场景,也没有看见粽子放在八仙桌上后母亲磕头的祭祀,裹粽就是为了吃粽。这也好,不带半点应景的意味。母亲说:这猪肉、这赤豆、这红枣、这咸菜,放在白里透亮的糯米里,包在青翠欲滴的芦叶里,用稻柴扎一扎,让灶头烧一烧,味道就是不一样;母亲也说,吃粽是吃个新鲜,吃个稀奇,吃个团圆,最后就是吃个开心。
裹粽对母亲来说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哪天裹粽了,母亲先告诉我最小的姊妹,小姊妹会挨家挨户通知我们,第二天我们就去老家了。到了老家一看,母亲已经将圆竹匾放平,竹匾的周围放了几只竹椅,糯米也已经淘好,米放在两只面盆里,一盆是白色的,一盆是绛红的,清水洗好的芦叶全部在篮子里,芦叶的尖头顺势在竹篮的边沿垂下,旁边还有两只硕大的浅暗黄陶碗,一只盛满了切碎的猪肉,猪肉湿漉漉、红通通、亮晶晶;另一只放的是赤豆,是红赤豆。看得出,打下手的生活母亲全都做好了,现在只等待着她的三个女儿来包粽子了。
她们来了,全都洗好了手,母亲用商量的口吻说:大家先裹一点屋里人吃的。
我那时要做的活儿就是蹲在灶膛烧火,现在是等待,等待也是任务。我就看母亲和她的三个女儿裹粽子。裹粽子时的母亲特别善良、特别温顺、也特别有耐心,母亲每裹好一只粽子,总要放到眼前端详一下的,这神情就像当年看儿子一样,目光平和而又慈祥,一边看一遍还嘀咕:这只角没有包好,这条边有点斜了。
裹粽子的女人是最美最凝神的女人。我的三个妹妹,都没有了往日的争辩,声音不再高亢,全都静静地将芦叶拾起,轻轻叠拢,用手抓把米粒放进叶里,轻轻撸平,再团转芦叶,粽子成型后,将稻柴绳往粽子身上扣去。一只粽子就成功了,半个小时过去了,大篮子里盛满了绿衣般的粽子。
吃粽子时,母亲从碗橱里拿出一只小碗,里面放一些白糖,我们剥好粽子后,将一双筷子插进粽子横档中,然后将粽子的尖角放到碗里,蘸一些白糖,蘸法是团过来团过去的,这样蘸是让角角面面都有糖,然后再把粽子送进嘴里,我们咬了一口后,要再次将粽子放进碗里蘸糖,等到赤豆很多的时候,糖可以少蘸些。小碗里的白糖是母亲放的,母亲总是有预见,而且预见正确,粽子吃完了,碗里的白糖基本也蘸完了。
赤豆粽吃多了就生厌,就希望吃肉粽。肉粽是用猪肉裹的,那个时候猪肉是很金贵的,一般人家都是买不起的,到买得起的时候却要凭票供应了,越是买不起买不着就越是想要吃,这人就是这个德行。端午节能够吃到肉粽,那是父母半年省吃省用换来的滋润,数量自然不多,所以粽子的肉块很小,肉块再小也是肉块,肉块再小也是肉的味道,所以觉得实在好吃,好吃就多吃。我可以连吃几只不嫌饱的,母亲看见我像饿死鬼投胎,眼睛酸溜溜,不好阻止但必须阻止。我还有三个妹妹,她们也是喜欢的,她们望着母亲的眼睛,希望母亲均衡分配,母亲后来是均衡分配了,只是把自己要吃的,父亲要吃的都塞到了我们手里。
现在想想,家里没有吃的时候要做到志气不短,要做到谦让,母亲做得到,我们做不到,我们的修身实在不够,现在很容易做得到了,但现在吃些粽子也是说来就到的事了。
嘉兴粽子好吃是有名气的,家里的粽子是没有名气的,但家里的粽子是母亲裹的,我们的母亲大多数也是没有名气的,与家里的粽子一样,平凡而又素朴,但这不影响我们的食欲与兴趣,因为是母亲裹的。只要是母亲裹的粽子,看见了,我们的眼就顺,眼一顺,心就顺,心一顺,什么都是称心的、甜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