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的时候,张延忠看到了这条手机微信。
“爸爸安详地走了,7月10日凌晨1:10分。”发信人是叶静子,叶选宁的女儿。
张延忠是叶选宁的“发小”,新中国首任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张鼎丞的女儿。
此前,张延忠早有心理准备,但仍觉得突然。几天前,她刚刚看到叶静子的朋友圈,分享了两张祖孙照片。照片上,幼小的孩子坐在外祖父的病床上。老人合眼躺着,左手伸出被子,抓住小外孙的左脚脚踝。小外孙则把手搭在了外祖父的手上。张延忠觉得感动又心酸,她想,叶选宁的手还有劲。
但是,叶选宁离世的消息就这样突然传来。
馨儿
“馨儿手术,爸应去沪参加会诊。万一来不成,请馨儿原谅这个‘逆流’的老爸爸吧!”1970年五六月间,身在湖南的叶剑英心急如焚,却无法到出事的叶选宁身边,只得一封又一封地写信,追问儿子手臂的伤势。
不久前,被下放到天津军粮城军队农场的叶选宁,往粉碎机里送杂草,不慎右臂卷入机器。当地医院勉强为他接上了胳膊,但机能几乎完全丧失。叶选宁决定去上海,再动一次手术。
当时,靠边站的叶剑英被“战备疏散”,下放到湖南。屋子里唯一可用的手摇式电话机质量不佳,他常常听得不甚清楚,请求接线员想想办法,减轻线路干扰,却被接线员没好气地呵斥一番。他挂了电话,双手发抖,满眼含泪,却也无可奈何。
写信成了他和孩子沟通的路径。“馨儿”是叶选宁小名,是从湖南双峰县荷叶镇大坪村大夫第叫出来的。
1938年,叶选宁出生于中国香港。幼时的他,没有见过父亲。那时叶剑英任中共中央长江局委员、南方局常委,正在国统区负责宣传、联络工作。一年后,因形势紧张,同样参加了革命的妻子曾宪植将儿子送回了湖南老家。
荷叶镇大坪村的大夫第是曾国荃造的,曾宪植是他的五世孙。曾国荃,曾国藩九弟,湘军主要将领之一。据说,大夫第是湘军打下太平天国重镇安庆之后建造的。府第有九进十八厅,共148间房屋。
叶选宁在此间长大,直到1950年。新中国成立后,叶剑英从广州进京,特意绕道湖南接他。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父亲。进京后,他与阔别11年的母亲重逢。
父亲已再娶,他有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和妹妹,后来又有了弟弟和妹妹,住在北长安街上。他有时住父亲家,有时住母亲家。
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叶剑英回京,重新以中央军委副主席身份,担负起主持军委日常工作的重任。叶家情况逐步好转,叶选宁决定去衡水看下放的母亲。
那时的曾宪植是“专政对象”,经历了假枪毙,每日拉水挑粪,血色素十分低。叶选宁给母亲带去了一条腊肉、一小瓶辣酱和两条简装的“大前门”香烟。母子相见时,他讲述了自己断臂的经历,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他走后,母亲在住处失声痛哭。
后来,叶选宁回京,鼓起勇气给毛泽东写信,详陈母亲的处境和身体状况,请求批准她回京治病。毛泽东批准了,第二天,曾宪植就被接回了北京治疗。
粉碎“四人帮”之前,叶剑英常常派叶选宁替他出面,做沟通工作。
开国上将苏振华的儿子苏承德回忆,那时叶选宁和堂弟叶选基常常开着吉普车,在老帅、将军的家里串联、传递消息。他们都知道,叶选宁代表着叶剑英。那时,叶选宁接触面宽,消息源丰富,又很聪明,成为叶剑英的临时“联络员”理所当然。
1986年,叶剑英去世。1989年,曾宪植去世。不到五年,父母双亡,叶选宁按照老家风俗,蓄发蓄须以守孝。胡须他过了三年才剃,有一阵必须戴帽子才能遮住凌乱的头发。
这几年,右臂常常疼痛,有人劝他截肢。他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好歹我现在还是四肢健全的。
阿宁和老总
天已经黑透了,地上有厚厚的积雪。张延忠和叶选宁送走了回京过年的同学,没买到车票的他俩搭伴从火车站往回走,沿着大道,一脚深、一脚浅。
这是1959年,叶选宁和张延忠都就读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同学中还有王若飞的独子王兴。十多年后,张延忠、王兴结为了夫妻。
叶选宁初到北京时,北长安街有一群岁数相仿的孩子们,其中就有张延忠和王兴。
叶选宁是孩子王,大家都管他叫阿宁。或许是从小受的教育良好,而且天生聪慧,懂得多,点子也多,虽个子不高,那些个子比他高、年纪比他大的,却服服气气地跟着他。
1956年,18岁的叶选宁参军。不久后,他被选入军委大连俄专,最终没有去成前苏联留学,于1958年转入了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就读导弹工程相关专业。第二年,张延忠、王兴也进入了这所学院。
1960年,因身体不好,叶选宁进入现在的北京理工大学继续读书,毕业后,他回到导弹部队,转战多地。
叶剑英第四个孩子叶向真的前夫刘诗昆,就是在这期间与叶选宁相识的。
刘诗昆爱喝白酒,有时,叶选宁就在一旁逗他喝酒,刘诗昆微醺了,叶选宁却还没怎么沾酒。后来叶选平、叶选宁、刘诗昆以及另一个亲戚一起喝酒,叶选宁照样喝得不多,其他三人却喝高了,躺了一两天才缓过来。刘诗昆笑说,叶选宁是“坐山观虎斗”。
相比喝酒,叶选宁更喜欢书法。他一岁抓周,抓了支毛笔。三岁开始,先后由老外婆(母亲的奶奶)、外公和舅父教写字。
“文革”开始后,作为中央音乐学院年轻教师的刘诗昆被打成反革命,他自我申诉,写了一篇几千字的文章,拜托叶选宁抄好。绿色的纸洋洋洒洒写了几十页,张贴在中央音乐学院的白墙上。
后来,叶选宁下放到天津。叶选宁胳膊出事后,张延忠收到了他写的信。信写得并不凌乱,字迹清晰,她无法想象,这是叶选宁从三天的昏迷中醒来之后,用完好的左手写的第一封信。
叶选宁赴上海动第二次手术时。手术之后,叶选宁的胳膊接上了,但丧失了全部功能。他看起来并没有失落、低沉。每一位接受采访的人都说,他宽厚而爽朗。
“文革”之后,听说谁没平反,谁家的房子被占拿不回来,叶选宁总会出主意、想办法。从老干部到文化人,很多人得到过他或多或少的帮助。许多事情,只要他出面就能迎刃而解。
碰到看不惯的人和事,叶选宁会当面说出,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对方需要时出手帮忙。
“他是红二代之间的粘合剂。”苏承德告诉记者。
1990年代的一天,苏承德和妻子回国探亲。叶选宁听说后派人接他们到自己家吃面。
这天,是叶选宁的生日。
苏承德看到了一张很大的音乐贺卡,上面写着:
亲爱的老总,你是我们家的主心骨,是我们家的外交部长和内政部长。我们全家都由衷地祝福你,生日快乐。
“老总”的称呼最初是由谁叫起来的,刘诗昆已记不得了。叶选宁喜欢在家里组织聚会,大家开玩笑叫他老总。这个称呼越传越开,后来连哥哥姐姐都这么称呼他。
叶选平、叶楚梅、叶向真、叶选廉、叶文珊和他们的配偶都在贺卡上签了名。
叶家子弟,一个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