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8月14日下午,我与同事王兴康、李祚唐在北京出差期间,约好去三里河南沙沟钱钟书先生家,给杨绛先生送钱先生《七缀集》的印数稿酬,并续签《七缀集》出版合同。当时钱先生住院已近一年,其女钱瑗也因骨结核住院,杨先生要照顾两个病人十分辛苦,但她还是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与我们聊了一个多小时。坐下后,杨先生先问我们三人的情况,当得知王兴康是施蛰存先生的研究生,我是王水照先生的研究生时,高兴地用上海话说:“施先生、王先生都是老朋友。阿拉都是自己人。”随后,她又问了施先生、王先生的近况,并告诉我们, 施先生给她的小说《洗澡》一书写的书评很实在,她看了“最焐心”。回上海后,我查了施先生的这篇书评,题为《读杨绛〈洗澡〉》,写于1989年10月7日,刊于《解放日报》。施先生在文中称赞杨绛“自是语文高手”,并说:“语文纯洁,本来是读者对作者,或作者自己对他的作品的最低要求。但在近十年来,却已成为最高要求,在一群三十岁左右青年作家的作品中,要找一本像《洗澡》那样语文流利纯洁的作品恐怕很不容易了。”施先生还说:“《洗澡》给我的印象是半部《红楼梦》加上半部《儒林外史》。《红楼梦》的精神表现在全书的对话中。”“《洗澡》的作者,运用对话,与曹雪芹有异曲同工之妙。”《洗澡》中“最好的一段,许彦成、杜丽琳和姚宓的三角故事,都是吴敬梓写不出来的。这个三角关系,写得非常高雅”。当然,施先生也以他的慧眼指出了《洗澡》中的几处瑕疵。施先生读得这样认真,评价又如此贴切,无怪乎杨先生会这么欣赏施先生的这篇书评。
我就职的上海古籍出版社与钱锺书先生有着长期良好的合作。早在1978年,独立建制的上海古籍出版社成立伊始,便把出版高质量的古籍整理和学术研究著作作为选题的重点,钱锺书先生的著作是其中之一。出版社编辑的约稿信发出后,很快得到了钱先生的首肯,同意将他的《中国诗与中国画》《读〈拉奥孔〉》《通感》和《林纾的翻译》四篇文章合为《旧文四篇》一书,交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次年,这本版面字数仅6万、不到百页的薄薄的小书问世后,以其内容的精深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1985年,钱先生又增加《诗可以怨》《汉译第一首英语诗〈人生颂〉及有关二三事》和《一节历史掌故、一个宗教寓言、一篇小说》三篇文章,合为《七缀集》,仍交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十余年来常销不衰。因此,我们希望能与钱先生续签《七缀集》出版合同。杨先生代表钱先生同意了我社的请求,并对《七缀集》(修订本)的印制和我社及时支付稿酬的做法表示满意。杨先生称赞我社的做法最规范,专程送稿费做得很道地。相比之下,有的出版社给钱先生的百十元的印数稿酬寄到邮局让他们去领,他们干脆不领退回了事。
杨先生还谈到了无锡修建钱锺书故居的事,她和钱先生都不赞成借他们的名义炒作。
由于杨先生晚上还要去医院看望钱先生,我们不好意思多耽搁,便起身告辞。杨先生要我们等一会,她要签名送书给我们。她风趣地说:“锺书的书你们有我的书你们没有吧。”我老实地对杨先生说,您的书我差不多都有。杨先生说,我这本新出的,你们总没有吧。她拿出了三联书店刚出不久的《杨绛散文杂忆与杂写》,给我们每人一本,又工工整整地签名盖章。
我们回上海后不久,就收到了杨先生代签的《七缀集》的出版合同。此后,钱锺书先生去世的时候,我代表出版社给杨先生打了电话,表达了对钱先生的哀悼之意。杨先生说心领了。
转眼间,到了杨先生百岁寿辰的日子,三联书店又重新出版了杨先生的几种散文集。责任编辑冯金红拟送我一套留念,并告诉我她会去给杨先生拜年,于是我就请金红代向杨先生致意,可能的话请杨先生在书上签名。2011年2月10日,正是正月初八,金红去给杨先生拜年,并带去杨先生的三本书请她给我签名。金红短信告诉我:“杨先生状态很好,给您签名时一丝不苟,还打了草稿。”当我收到书时,看到杨先生的签名依然是那样工整,与十五年前的签名几无二致,真为杨先生的健康而高兴,同时也为杨先生的认真而感动。
如今,杨先生已与钱先生在天国团聚,他们的文字将永留人间,沾溉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