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又见柯灵先生
一年多后的1999年10月,为《小说界》杂志的“千禧际会”栏目约请当代著名作家题词一事,我又来到了柯灵家中。又见先生,如沐春风——为了我的求精求全的编辑活力和对思想享受、高尚品位的追求,也为了能与柯灵先生一起留影,将短暂的瞬间成为永远的思念。
这次,柯灵先生的老伴陈国容老师不无忧虑地说起柯灵的身体情况。“一天只吃一碗红枣莲心汤,还要分几次吃。”“助听器已经不太起作用了。”此时,我见到柯灵先生以沉重黏滞的脚步,拖着十分虚弱的身体,慢慢从走廊移向厨房。陈老师见了我的诧异神情,又说:“人生了毛病,啥办法都没有的。”她又用手指了指门口,“整个楼,没有人叫得应的。”不一会,柯灵先生又走回来,缓缓坐定在沙发上。他听我说着关于董鼎山与何为的近况,许久没有说话。我看着挂在墙上由清代张庭济书写的对联“读书心细丝抽茧,练句功深石补天”,又好奇地探看他的里间书房中真正是“书似青山常乱叠”的情景,不由得问道:“你的书多得不得了……”柯灵老人感慨道:“所有的墙壁都占满了,怎样放书呀?”
我知道,柯灵先生一直将书籍看作是人生的金钥匙。贫穷剥夺了他童年的幸福,将他关在学校的门外,是书本敞开它宽厚的胸脯,给他以慷慨的哺育。我向柯灵先生问起他的读书体会,他用沉缓的语气对我说:“在宁静的环境和悠闲的心情中静静地读书,是人生中最有味的享受。在‘四人帮’被粉碎的前夜,我躲开海洋般的冷漠与白眼,每天到龙华公园读书,拥有自己独立苍茫的世界,那真是一个终身难忘的经历。”先生又微微一笑:“书是我的恩师和良友,是青春期的恋人,中年的知己,老年的伴侣。书能使人成为精神世界的富翁。没有书,就没有我的今天。”先生还深情地说:“书本是太阳、空气、雨露,不能设想没有书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世界。有了书本,人就不再忧愁寂寞,不再害怕人情冷暖、事态炎凉。我真的是‘不可一日无此君’。”
问起先生长篇小说《上海百年》的创作情况,他说:“完成《上海百年》的念头始终没有放弃过,但是此生不知能不能完成这个计划。就像燕子衔泥筑巢一样,已经点点滴滴长期积累了不少史料,整部小说的框架和每个章节的构想,都已经定下来了,就是没有时间去写啊。”
当柯灵先生为我们写下“愿天下太平,文苑清净”的题词后,我又通过陈国容老师提出与先生合影留念的要求,并得到了允许。天气不冷,可是此时的柯灵已是身着棉袄,戴着围巾,盖着毛毯。走进书房后,我在准备三脚架相机自拍功能时,老人入座时,竟然猛一下跌坐在沙发中。显然,先生的腿力已是支撑不住他的身体重量。人老腿先老啊。此时,我心中充满了无力无奈的痛苦和酸楚。
我向柯灵先生告别。沉重的房门在我身后轻轻掩上,刹那间,我觉得弯弯的楼梯和整幢小楼是那样地漫长静寂,寂静悠长得让我感到无望和恐慌。
八个月后,柯灵仙逝。先生生前留下遗愿,不开追悼会,只给众多友人寄去去世消息和生平简介。
“年岁有所时尽,生命无所不在”,这是柯灵先生书写的一副对联。“画好生命的句点,不辜负自己到这瑰丽的人世走一遭,使自己能够安静而愉快地作一次最后的发言:‘永别了,世界!祝福你前途无量!’”1990年,当柯灵写下这段深情话语时,他已是做好了坦然面对生命终结的准备。如今,在复兴西路枝叶连天的梧桐树下,我们再也看不到柯灵先生的满头银发和他拄着拐棍走路的坚强身影了,在他那间西式住宅的书屋中,在那于风雨和黑暗中提灯奋然前行的青铜少女灯座旁,我们再也听不到一代大师的谆谆教诲,但精神的光芒是永存的,活在绝大多数人们心中的人,就是伟大的人。犹如默默无声却又是根深叶茂的参天大树,我们永远地被其多姿的风采和浩大的气韵感动和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