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11:星期天夜光杯/上海珍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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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境庙的『岭南』记忆
读史老张
■ 一九三五年,司徒卫校长(左)陪同钟荣光校长(右)、吴铁城市长(中)视察新校园
■ 学校运动会,一旁为校园标志性建筑物水塔,1937年八一三事变中毁于日军炮火
■ 童子军操练,右为东院,左为西院
■ 荆州路校舍
■ 高境庙校园鸟瞰图,左下两座楼为东、西院,前为南院
■ 1934年,建设中的高境庙校舍
  读史老张

  在上海东北角的江湾地区,有一条不算太长的殷高路。路南原有一座佛、道共祀的庙宇,名叫“高境庙”(据说位于今上海交大附中校园范围内)。因庙得名,这一带方圆几里也被称为“高境庙”。1966年,高境庙遗迹被捣毁,地理名词“高境庙”一度消失,原先的公交车站“高境庙站”,也被“江湾公社站”取代。

  上世纪70年代,我进交大附中寄宿读书。记得当年学校离市区很远,四周田野寥廓,几无人烟,东侧是吉浦河,西面是长长的淞沪铁路。听大人说,这里就叫高境庙;在我眼里,它简直就是“荒郊野岭”。但是,一跨进交大附中校门,另一番风景映入眼帘:弹硌路笔直宽阔、宿舍楼红墙灰瓦,几十棵整齐排列的龙柏树,足有两三层楼高……那时就想,如此优美的校园,怎么会坐落在这“荒郊野岭”?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里原是岭南大学上海分校校园。几度迁址、饱经沧桑,岭南分校的历史,远比交大附中悠久……

  “岭南”印记,比比皆是

  岭南大学,中国最早的大学之一,成立距今约有129年。它的前身是1888年教会创办的广州格致书院,1918年改称岭南大学。1952年,岭南大学与广州地区其他高校合并,组成中山大学。岭南早期,一直由美国牧师把控校务。1927年1月起,校务开始由中国人执掌,钟荣光担任校长。

  钟荣光与孙中山是同乡和至交,一生热衷于教育事业。担任校长不久,钟荣光即赴上海,拟建岭南大学上海分校,按他的设想,在分校设立中、小学部,可为大学培养“预备人才”。他联络在沪粤籍名人组成董事会,积极筹措办学资金。董事会成员均为南洋华侨和富商巨贾,其中包括永安公司经理郭琳爽、新新公司经理马文甲、大新公司经理蔡慧民和广东银行上海分行经理张荣溥等人。

  1928年1月26日(正月初四),在香港岭南分校校长陈汝锐率领下,岭南大学员工一行十余人乘船抵达上海。几天后,他们即在杨树浦的荆州路405号选定校址。2月15日,岭南大学上海分校(后又称“私立上海岭南中小学校”,以下简称“岭南分校”)正式成立,首任校长由从香港赶来的司徒卫担任。

  荆州路校舍占地7亩,原是停办的日本女青年会体育学校,宿舍、课堂、运动场和食堂等设施一应俱全。学校初建时,仅有小学部,师生人数合计为30余人,教学场地还算宽裕。然而一年以后,由于增设了中学部,学生人数超过百人。据1929年第1期《私立岭南大学学报》估计,“……限于堂舍之不多,至多亦不能超出一百二十人之数。或一年后,相机拓地扩充,方能增收学生。”于是,校董事会决定另觅新址,购地置校。

  1934年春,校董事会成员多方奔走,在高境庙购置荒地70亩。1935年初,高境庙新校舍落成。2月9日,司徒卫校长在《申报》刊布广告:“本校……今于二月八日迁至江湾高境庙新址。”正式宣布告别荆州路校舍——值得附记一笔的是,岭南分校迁出后,荆州路405号被电通影业公司借用,并在此搭景拍摄了著名左翼电影《风云儿女》,田汉作词、聂耳作曲的电影主题歌《义勇军进行曲》壮烈激昂,传唱千里,后来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

  1935年暑假以后,岭南分校在高境庙校园举行新学期开学典礼。开学当天,岭南大学校长钟荣光、时任上海市市长吴铁城以及校董嘉宾纷纷光临,司徒卫校长陪同他们参观了新校园。这个比荆州路405号大十倍的校园,就是今天交大附中校园的雏形。三座红墙灰瓦的楼宇宏伟气派:南院为教学和办公楼,东院、西院为男女生宿舍;另有室内篮球房、高五层楼的水塔以及食堂、厨房、传达室等建筑,总建筑面积1.4万平方米。

  新校园内,到处都是“岭南”印记。红墙灰瓦,是广州岭南大学康乐园建筑群的典型色彩,“殷红如血、深灰似铁”,象征着岭南人的热情和坚定;南院二楼楼梯口,挂着一幅油画《耕耘》:斑斓的朝晖映照下,一位农民正驱牛扶犁,代表了校歌《岭南牛》中“服务人群以牛胜”的精神;食堂水磨石地面上,镶嵌着岭南大学校徽,这是司徒卫早年设计的,“白云红荔珠江水”,正是岭南大学康乐园的胜景;在篮球房屋顶,拼接有巨大的“岭南”标志,据后来当过飞行员的校友韦志球回忆,“当我驾机飞过高境庙母校上空,我会特意降低飞行高度,为的是再看一眼篮球房顶上的‘岭南’二字……”

  在司徒卫校长带领下,师生们在校园内种植了紫藤、雪松和龙柏等树木,在连接东、西院和南院的长廊边种满鲜花,整个校园花团锦簇、郁郁葱葱。我读书的时候,这些植物大都保存完好。不久前,我在岭南分校司徒璧双校友家中,见到一幅司徒卫校长画的色彩画,题签“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一眼认出,画中的绿树,不正是挺拔的校园龙柏嘛!

  艺术“人气”,弥漫校园

  高境庙本来人烟稀少、偏僻冷清,岭南分校迁来后,这一带渐有人气:校园内,书声琅琅;校园外,陆续有校董和教工在周边安家。

  校园东侧,曾有四座小洋楼(位于今殷高路23弄),分别住着李、王、伍、梅四户人家:李宅住着李任龙、李穆龙兄弟,他们是岭南分校的创办者,也是最资深的全职教师;王宅是校董王仁达的寓所;伍宅的主人是校董伍联德,他是《良友画报》创始人,也曾参与创办岭南分校。我查阅过《申报》刊登的岭南分校招生广告,最后一句往往写着——“请到四川路良友印刷公司索取章程并报名”;住在梅宅的,是济民医院(今江湾医院)医生梅晋良(后任院长),他兼任学校校医和生物教师。

  当年学校生源主要来自粤籍人士子女,虽然岭南分校离市区遥远,交通不便(往返均需经高境庙火车站搭乘火车);学费又非常昂贵(每学期收费156元,超过著名的中西女中和圣约翰大学),但很多华侨、富商和国民党高官却依然喜欢把子女送到这里。永安公司老板郭琳爽的儿子郭志楷,国民党元老李烈钧将军的儿子李赣熊、李赣骥、李赣骝,都先后在此就读。有意思的是,国民党抗日将领孙元良的夫人龙华藻、孙与前妻所生的女儿孙祥辽和儿子孙祥辉,也是岭南分校校友(龙华藻就读于荆州路,孙祥辽、孙祥辉抗战胜利后就读于高境庙)。孙元良抗战初期任国军第88师师长,曾在闸北一带指挥抵抗日军,坚守四行仓库的谢晋元就是他的部下。

  岭南分校“人气”超高,除了校舍宏伟、教学质量优以外,校园里的艺术氛围也赢得啧啧称赞。著名指挥家司徒汉,早年就读于广州岭南青年会小学,曾听过岭南大学学生冼星海指挥的音乐会。初中时到上海,在高境庙读书,耳濡目染了校园里的艺术气息,他晚年感慨道:“我的音乐细胞是岭南给的!”

  确实,当年岭南分校群贤毕至,教师几乎都具有艺术家气质:设计岭南校徽的司徒卫校长,早年在美国进修艺术,本身就是一位画家(从小跟随司徒卫外出写生的小学生司徒乔,后来成为著名画家);全职教师李穆龙,曾就读于上海音专,又在电通影业公司当过演员,吹拉弹唱,无所不能,他曾组织过一支校内乐队,屡屡获奖;英文教师温婉恩,除了教英文外还教学生弹钢琴,她儿子李中柱记得,每当弹错音符就要被“敲痛手指”;地理教师司徒荣,喜爱摄影,曾在校董伍联德的资助下,走遍大江南北,为《良友画报》拍摄过一部反映锦绣中华的大型图册《中华景象》,轰动全国;小学三年级班主任杨球熙,从小酷爱美术,后来成为著名美籍华裔画家。据她晚年回忆,她曾带领班级演过戏,参加过初级话剧比赛,话剧《孟母断机》得过冠军奖,“小女主角是当年名伶阮玲玉之八岁的女儿阮小玉……”

  1936年的一天,岭南分校迎来了岭南校友冼星海。冼星海1927年刚到上海时还默默无闻,租住在狭小的亭子间,穷困潦倒。为谋生计,他在马路电线杆上贴出小广告:“教授音乐……”这张广告被戏剧大师田汉发现了,他让三弟找到了蜗居的冼星海,即以一首短歌让冼星海谱曲,冼星海一挥而就。从此,冼星海进入田汉主持的南国社。抗战爆发前,冼星海已是小有名气的作曲家,正在上海开展抗日救亡歌咏活动。那天,在南院北首的台阶上,冼星海指挥学生合唱了救亡歌曲,受到师生、家长热烈欢迎。人民音乐家冼星海的到来,是高境庙校园的精彩亮点。

  国共驻军,云泥之别

  1937年八一三事变爆发前夕,江湾形势吃紧,司徒卫校长考虑再三,决定将岭南分校撤离高境庙。在大新公司经理蔡昌、蔡慧民、蔡乃诚的帮助下,学校转移到大新公司(今上海第一百货公司)楼上继续办学。8月14日,高境庙校园遭到炮击,五层楼高的水塔轰然倒下。不久,日军占领校园,这里变成了日军司令部。

  1945年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军队接收高境庙校园,将它改作日军战俘看守营。此时岭南分校校长已是李任龙,当他得知校园尚在,非常兴奋,急谋复校。经过近一年交涉,校园终于收回。当李任龙校长等来到校园时,这里已是满目疮痍,杂草丛生,到处是日军战俘遗弃的衣物、军靴等用品。东面河边的小树林,日本士兵战败后绝望自杀的一个个绳结,在风中摇曳。

  当时,住在校园四周的日军家属还未完全撤离。曾被抢占作为日军官邸的伍宅,一名日本男子拒不搬离,伍联德家人只好通过华侨领袖司徒美堂向国民政府申诉。一天,一辆吉普车开到伍宅,跳下四名武装军人,勒令日本男子立刻迁走。日本男子见势不妙,只得灰溜溜走人。临走前,他在二楼门框上用刀刻上几个日本字:“后会有期!”

  1946年9月,经过紧张的清理和筹备,岭南分校终于重新开学,校园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两年以后,校园再次动荡。1948年11月淮海战役前夕,陆续有家长来校接子女迁离。据余煜培校友回忆:“每次由大李先生(指李任龙校长)走入教室宣布,‘某某同学,你的家长来接你了’,课堂中便消失了一个同学。终于,有一天我和妹妹也收到这个通知,结束了高境庙岭南宝贵的生涯。”司徒璧双校友与孙元良的儿子孙祥辉是同班同学,她告诉我:“有一天正在上课,有人突然推门进来,叫走了孙祥辉。从此,校园里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孙祥辽、孙祥辉)姐弟俩的身影……”

  1948年底,校园内外住满了国民党军队,据说是从淮海战役战场上溃败的国民党52军,这些官兵精神崩溃,态度蛮横。伍联德的儿子伍福宁回忆:“我们家(伍宅)楼下住过一位(国民党)军官及五名家属,整屋充满特殊烟味。军官的小女孩总爱用火柴点燃家里的门帘。一天,母亲忍不住问那军官:‘你们会住多久,什么时候走?’一下像刺痛到他的痛处,大声咆哮:‘我们要住多久就住多久!你再敢问一次,老子离开时只要在车站架一门炮,一炮就能把你们周围四幢房子轰平!’”

  1949年5月,人民解放大军逼近江湾,国民党军负隅顽抗。在隆隆炮声中,岭南分校全体住校教师和家属开始撤离,仅留时任总务主任的司徒荣和一位工友看守校园。一天晚上,距学校不远的江湾军火库突然爆炸,司徒荣等人最后撤出。

  几天后,上海解放。李任龙校长率全体师生再返高境庙,敲锣打鼓,欢迎南下的解放军第三野战军文工团进驻校园。三野文工团和师生们同吃同住,打成一片,组成腰鼓队、歌咏队,一起排练文艺节目。小学六年级学生陈国标、司徒璧双跟着文工团排演秧歌剧《兄妹开荒》,曾在江湾镇、复旦大学和五角场一带演出,走红一时。

  岭南分校走进了新时代,开始吸收附近工农子弟入学,学生人数大增。1952年,因办学经费困难,岭南分校被上海市教育局接办,组建了上海幼儿师范学校。1963年,幼儿师范迁出,交大附中迁入校园。

  1996年,校园里的南院和东、西院等建筑悉数被拆,“岭南”印记不复存在,令人惋惜。然而,当年爱国华侨和实业家“教育救国”的历史,将永远定格在江湾高境庙……

  (文中部分岭南分校校友回忆引自司徒璧双女士提供的《上海岭南简讯》,谨表诚挚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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