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细微差异
周玉泉也曾与蒋月泉谈及“阴功”问题。周先生说:“王子和先生说书以阴功置称,虽然当面无牙,但绝不漏风,个个字饱满,送得很远,功夫全在嘴皮子上。有一次他说完书,我赶到休息室去端出香烟给王子和先生,只见他鼻子两边、嘴唇上、额头上全是汗珠子,纵然数九寒天也是如此。”
“看来有人说王子和说书不用力是大错特错了!”蒋月泉说。
“是啊,他不但用力,而且用很大的力,句句话发自丹田,怎么不费力?”
“这才是艺术!”蒋月泉发出由衷的赞叹。
据蒋月泉晚年回忆,周玉泉先生27岁始学《玉蜻蜓》,所以十分刻苦用功。他清晨起来早,就点一支洋蜡烛,在微弱的烛光下看脚本。他说的《玉蜻蜓》不完全照搬先生王子和的,有他自己的东西,需要补充、接长。
周先生有两房妻室,出门去书场之前,总要问妻子:“今朝穿哪一件长衫?”其实,他看看天色,已想好穿什么衣裳了,却不说出来。妻子说:“穿一件藏青衫好了。”周先生一本正经地接过妻子拿给他的藏青衫穿上,还要把纽扣扭上,然后走到天井,抬头看看天,就转身回到屋内对妻子说:“还是穿那件灰色长衫吧。”周先生就是这样的性格:和善、含蓄!
蒋月泉自1937年拜师周玉泉之后,他已没有小嗓,师徒拼档,也就时分时合。说来也奇怪,周玉泉的学生中,如薛伯树、徐伯青、周伯安等都没有小嗓,轮到蒋月泉偏偏第一次合作就因倒了小嗓还是唱大嗓,周先生也算是与小嗓唱弹词的徒弟无缘了。不过,蒋月泉在拜师期间也曾向周先生学习过《文武香球》中的几回书,并做先生的下手。
有一次,师徒俩说完《一马双驮》下台,周玉泉就对蒋月泉说:“月泉啊,一马双驮中龙官保迪(这)格一鞭子,你总归敲得不对啊!”平时,周先生很少批评学生,但这句话分量却很重!蒋月泉有些受不了啦,他想,我说书年数也不少了,“蒋调”已很受听众欢迎,怎么连敲一下马鞭子都不对了呢?
多年之后,蒋月泉读了陈云同志的讲话,其中有一段话是称赞周玉泉先生的“阴噱”——龙官保在大雨中踱方步而行,有人劝他快走,他却说前面也在下大雨呀!看了这段话,蒋月泉仿佛猛然醒悟,这个噱头是对龙官保性格极其生动的刻画,可谓入木三分。
于是,蒋月泉想起了当年周玉泉先生对他的批评。在书情中,张桂英与龙官保私订终身后,张桂英改换装束,亲自用马驮龙官保下山。由于马鞍上只能坐桂英一人,龙官保便与她背靠背倒骑在马的后部。桂英怕他在马“出趟子”时会从马上跌下,所以用带子把他系在自己身背后。待桂英说一声“加鞭”,龙官保须在马臀上抽一鞭子。由于龙官保的上臂被带子扎紧,唯有下臂可以自由活动,这一鞭敲起来是有些与众不同的。那时,蒋月泉起龙官保角色,手执扇子表一句:“拿鞭子举起往马屁股上擦一记。”这个“擦”一下是很关键的,与后面的马“出趟子”是有机的一组,直接关系到整个一段书的效果。本来,龙官保这一介书生的性格,通过周先生幽默风趣的说表,使这一段书充满了浓厚的情趣,但年轻成名的蒋月泉却以《玉蜻蜓》中的金贵升、徐元宰去代替《文武香球》中的龙官保,没有掌握好马鞭子的节奏和强弱,因而破坏了周先生精心设计的效果。
事隔几十年,蒋月泉对于这件艺事还在作深入的反思,并为年轻时自己艺术上的不足而深感遗憾,这就是一个艺术大家的风范!他总是在不断总结、吸取前辈艺术家们的表演经验,寻找差距,填补空白,从而走向更高层次的艺术空间。
具有四百多年历史的评弹艺术,既是宏大壮观的,又是十分细巧精致的,一个优秀的表演艺术家,对其艺术“色彩”细微差异的高度敏感与感悟,以及寻找、辨别并表现这种艺术“色彩”细微差异的超强能力,则是决定其艺术水平高下的天然性砝码,而蒋月泉则是先天生成且经后天培育的掌握这一艺术砝码的杰出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