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望舒最著名的诗《雨巷》有句“沿着颓圮的泥墙,走进这雨巷”,不理解的朋友,建议到古巷寻找旧时诗意。不宽的巷子,地面已被水泥沥青硬化,墙却黄泥抹就。岁月冲刷,经风历雨,原本光滑的泥墙渐渐粗糙,仿佛刻上记忆的年轮,倒与黄土高原的原生态地貌相似了。
与我熟悉的北京、上海,甚至兰州相比,天水城区面积小很多。这种小,不只面积小,而且落差大。走路仅几步,一转弯,高楼大厦就变为古巷院落;开车几分钟,繁华闹市抛在身后,土路弯弯,黄土岩岩,树木荫荫,庄稼田田,瓜果垂垂,完全隐居田园。在山顶眺望市区,发现几十层的大楼,都在山下,不如一株小树,一枝野花,一棵青草离天和云更近。
砖主要用在两个地方,一在街门,二在屋脊。现代人讲究“品牌意识”,其实先前的人也有,街门和屋脊,就是主人家的品牌,越富裕,地位越高,街门越阔大,越多,屋脊也更高耸。《三国演义》里,有个著名的桥段,曹操嫌新建的府邸街门太大,门上书一“活”字而去,众不解,杨修曰,丞相觉门阔耳。于是,重建,改小。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但终身未称帝,街门改小,非为节俭,不越礼制也。
街门高大,最重要的,是门头的雕饰。《红楼梦》里,林黛玉进贾府,进了垂花门和抄手游廊。天水的大宅也有。街门两侧,木雕莲花垂垂,越富贵之家,垂花层数越多,少者两层,所见最多者,达六层。门头正面,是两朵突出的牡丹。周敦颐《爱莲说》有句“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周敦颐是宋明理学的鼻祖,却先以易学大师名世,大范围吸收易学知识入儒,是宋明理学的特色。伏羲故里、易卦源起之地天水,居民将牡丹、莲花同雕门楣,也有儒道融合之意吧。而且,不讳言世俗富贵,一样不拒绝隐逸高古,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以入世之身修出世之心,流连生活于秦州古巷的芸芸众生,内涵着一种踏实和洒脱。
我们发现,一门头,居然雕着龙凤图案。伏羲庙大殿门边对称着龙凤窗,那是“百王之祖,万帝之先”的居室,理应如此,凡人而用帝王之制,却为何故?细察,乃清晚期作品,皇权衰微,“礼崩乐坏”,王室专用,亦飞入寻常百姓家,在市井街巷静静飞舞了。龙陷浅滩,凤凰落架,升起的,是普通民众的社会地位。
门头有雕刻,有垂花,亦多见题字。今天许多农家门口上,也鲜红潇洒地写着“紫气东来”“耕读传家”“见贤思齐”“进士第”,等等,吉祥励志,充满喜气洋洋的正能量。我记忆里最明晰的门匾,在姥姥家,青砖砌成的门头上,嵌一块青石,上书“扶危济困”,敦厚的颜体。小时候,常抬头,但没看见,被泥涂上了。后来舅舅刮开,才见真容。
古巷考察,最触我心的,是“重规叠矩”。干净的木板门头,没有任何雕饰,四个清隽的柳体字。字如其文,规规矩矩,举目一见,严慈并济,仿佛一袭青衫的长者,正和你眉目相对。不是阴文,不是阳文,不是墨书,而是用勾线清细刻出,本色自然。
不少大户宅院,都需几个转弯,通过几重门,才能进到院子。我和同行朋友讨论为何要如此曲折。风水上蔽煞气当然是重要因素,最里一道门前,都有照壁,有的雕福禄寿,有的光可鉴人,祈福远祸之意,自不待言,亦合人情性理,可能同时有实用价值。叶利钦说过一句话,克里姆林宫长长的走廊,可以让我思考很多问题。“曲径通幽”的重重门巷,功能大约也一律。没有手机电话的时代,来访无法提前预约,到大门口递上名刺,站在街头等,亦失身份,进入第一重门内等候。见,则前驱,不见,则后退,主客都默契自然。既是大族士绅,求见之人当不会少,来客彼此撞见,亦不大好,几重曲折,当是候见室了。
每重门都有雕饰,但有的外简内繁,如龙凤,亦雕在内门;有的外繁内简,只本然四字,不重、不叠。细品,却大有深意。跨过这道门,就进入院子。高门大户,规矩不少。天水称羲里娲乡,伏羲女娲诞生于斯,著名的“伏羲女娲交尾图”,许多人浮想联翩,但从下向上,看到伏羲女娲手中物,才更应深思细虑。伏羲握矩尺,女娲持圆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伏羲十二大功绩,一言以蔽之,为人类社会制定规则,家庭规则、文字规则、节令规则、图腾规则,等等,俱如此。伏羲女娲最近的后人,把规矩刻在每日进出的头顶,举头三尺有神明,而且郑重强调“重规叠矩”——规矩多,别嫌烦,违反就得受处罚,勿谓言之不预也。
跨过门,回头看,心又重重动了。背面墨书的两个大字“慎独”,时间既久,墨色已剥落不少。走进大宅,要求严,重规叠矩,立德修身齐家,出门前,抬头警醒“慎独”,家人不在,自立于外,规矩不能破,要求不能降。中华文明,果真是立于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