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骤降,莫干山唱过秋山斑斓的压轴戏,几番风霜后,清场了。如名伶卸妆,露出脂粉后的容颜,干净、朴素,表情比任何时候都真实。从作家尹丽川那一句“一下雪,北京就成了北平”里衍开来,莫干山回到了木心笔下那个冬天:山道深锁,有虎叩门的冷寂里。
每年这个时候,就会上山走走。
这是今年第二次上莫干山。上一回,是去找油桐树。在德清学者罗永昌的笔下,民国时屈尊山中的两位官员,怀着对山民的爱,在这里种下大片的油桐林。那次,的确找到尚存的几棵油桐,开着肉肉的花。只是暮春的莫干山,一脉脉车流,如拥塞在血管里的脂肪,各种肤色的人,花骨朵赶春般热闹。山,被加了太多的装饰音,以至于淹没了自己的调子。好在油桐树长在深坳,我在树底下静静吃掉带去的干粮,就下山了。
这次还是一个人,沿着腰肢细软的小路上山。积满落叶的石阶,藏在丛林里,那般幽深,给人穿越的错觉。四野苍阔,鸟鸣啾啾,被打掉梢头的毛竹林,烫出苍绿的波浪卷。一幢幢老别墅隐于山中,折叠着民国时期战争与经济的信息。百年时光并不远,好像推来一扇门,就有某个先驱人物向你问好。想到此处,不由微笑。三两株山茶开满了猩红的花,钤在墙根,恍若自己,就是那故事里的人物。
只有到冬天,只有静静地走,才能领略莫干山人文与自然的内核,而不是浮光掠影,消费她靓丽的羽毛。
真好,若是能在山上窝个冬。打些年糕,带壶酒,几本书,囤个几百斤白菜,然后等大雪下满山头,闭门将炉火升起,就待在小屋子里看书。看冯梦龙就不错,里面的人物,这厢里泪珠儿还没零落,那厢儿,又在鬓边插朵绛红山花,唱着小曲儿出门去,看山,看树,看掠过平湖的鹧鸪。像小时候的冬天,阖家围着火盆吃熏豆子,一粒粒,咸鲜可口,原不过是消磨时光好佐物,如今想,却已点滴在心头。
有年冬,有位被感情折磨得很糟糕的文友来找我。善幻想的书生,被现实的棍棒,打得瘦骨嶙峋。我带她去了山里,到了最高处的天泉山。一对山顶放羊80多岁的老夫妇,割了青菜,蒸了红薯,让饥肠辘辘的我们,好一顿饱腹。说到底,身体真正要的,不过是一份家常。饭后,我们各取一杯茶,坐于夕照里。几只鹅在身边仰脖“昂昂”,羊群在冈上吃草;远山软如波涌,风吹竹浪,如僧人诵经,就这么蕴藉着我们动荡的灵魂。全程,我没有喂她一句心灵鸡汤。
选择简单,并不代表苍白和空洞。高山上,翠竹碧碧深深处,泥墙垒起歪歪扭扭的三间小屋,栖息的,可能是最扛得住风雨的爱。谁说不是?
经过春的萌动,夏的茁壮,秋的殷实,该让自己冷一冷,静一静,清一清,有种子的生命,就会显出点舍利子的坚硬。这大概就是冬天赋予人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