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崇公道假生气

　　京戏《女起解》，其主角绝对是苏三，而我们看此戏，可以说是一半看苏三，一半看崇公道。扮演崇公道的演员，如果发挥得好，还真有点喧宾夺主的架势。

　　苏三在台上，一是显示其美，二是表现其苦，而崇公道显示的却是寓善良于幽默。一个糟老头子，弯腰驼背，白胡子如乱草，在衙门里混了个押解犯人的差事，一点油水也没有。干了一辈子，没钱讨老婆，所以连儿子也没一个，却偏偏关心人世间的公道。“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自有天知道。”这句定场诗，是对苏三和他自己的遭遇的无奈而发的牢骚；至于“什么王法，屁法！”则是对没有公道的社会的诅咒和报复。一个善良的老头子，所能够表达的情绪发泄也只能是这样。正因为如此，他同情苏三。押解途中，百般照应，连刑枷都不让她带，还要把自己用的竹棍给她支撑行路。苏三一路上唱，倾诉不平与苦情，他百般劝解。当苏三怨恨父母时，他说道：“你说什么爹娘不该将你卖入娼门，这话我听了心里都不好受。父母应该教养儿女成人，嫁夫找主，可得年岁相当，决不该去卖女为娼。嘿，这话又得说回来啦，你父母，但凡有一线生路，能把你给卖了吗？！这也是被生活所逼，才想出这条道。那年头，可有什么法子？得了，过去的事，可别去想了，越想越难过啊！”

　　崇公道这个曾经想做父亲而不能如愿的可怜老头子，对于苏三父母的同情，是真正的同情，不同于一般的安慰。可怜的苏三，遇见了这位好人，越唱越悲，也越唱越美。悲剧的美使人沉醉于思考里，却永远找不到完整的答案。而苏三作出的答案，大体上是不错的：“洪洞县内无好人！”于是崇公道生气了，不过他的生气是伪装的，他是和苏三开个玩笑。我1948年在上海光华大学读书时，“六三”校庆演戏庆祝，谭惟翰教授是玩票的男旦，他演女起解，拉我配演崇公道。我是唱老生的，对丑角是外行，不过教授特邀，我倒乐意一试。演到苏三唱“洪洞县内无好人”时，忽然悟出崇公道的生气是假，于是一边吹胡子瞪眼，一边向台下使了个鬼脸。事后谭教授说：“你这个临场发挥好得很呀！”

　　崇公道就譬如现在的父母，哄顽皮的孩子，做个生气的样子，原本十分的爱，这一“生气”倒体现十二分的爱，你看马得此图，脸上流露的不是真爱么！

　　有人把丑角比作润滑油，可以使戏的过程流畅化。诚然！聪明灵动的丑角，在关键处对景生情，临时抓哏，发挥几句戏外却又不离戏情的妙语，评说世道，甚至讽刺时弊，不但不影响剧情，还能深化戏的内涵，调节情绪，生发情调。但不可出格，否则流于伧俗了。

　　我看过梅兰芳此戏，扮演崇公道的是萧长华，他在表现崇公道的善良中还体现一种练达世故和并不使人生厌的衙门作风，而在排解苏三几个“可恨”时，则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实属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