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音乐会,我们常常说到“缘分”一词。有的音乐家似乎同某地特别有缘,一直去演出,一直呈现他的高峰水平。钢琴家德慕斯先后多次来到中国演出,仅上海一地就来了4次,确实同沪上的听众有缘。如今钢琴家已届90高龄,5月16日的独奏会却是真正高峰状态的演出。演奏树立了一种美学高度,也使听者接触到20世纪最核心的德彪西演绎的传承。
德慕斯自己表示,别的钢琴家往往没有他幸运,年轻时能跟随这么多巨匠学习。但他旋即又说,影响自己最深的,是吉塞金、米凯兰杰利与奈特(Yves Nat)三人。前两位,正是20世纪最有影响的德彪西演绎者。在众多乐迷心目中,德彪西的钢琴音乐已同他们联系在一起,无法分开了。奈特则代表着作曲家本人的时代与环境。他与德彪西很熟,一起演奏四手联弹。这种直接受到作曲家耳提面命的传承,是近代贝多芬、莫扎特演绎者们无法梦想的福利。德慕斯来自这样一个文化鼎盛的氛围,如今我们仰慕地称之为“黄金年代”。而他的演奏至为宝贵之处,就是让听者感到钢琴家跟随某位巨匠学习,并非一个单纯的“履历”,而是他真正继承了重要的东西。
5月16日晚,音乐厅内照例打着橘色的灯光,我却仿佛“目睹”种种细腻而又高贵的色彩从钢琴上溢出,飘散在空气中。暗淡、朦胧的“灰色”,金碧辉煌的音响,如同暮色般的昏黄,还有更多交织变幻,难以名状的色彩。德彪西的钢琴音乐多为“标题性”作品,音乐有一定的“描绘”意义。但其实,作品的内涵并不局限于字面,而是更为深邃、宽广许多。钢琴家们正是由这种微妙的差别入手,探寻德彪西独特意境与色彩的空间。而这样的探寻,又着实需要强大技巧的支撑。这些作品不仅要求演绎者具备非凡的音色变化的控制力,整个“音乐色彩”的风格也不同于古典、浪漫派音乐。不少人看到一位钢琴家弹得飞快,音量巨大,就认为是“技巧不俗”的证明。殊不知,这些倒是容易“蒙混过关”的。
弹得“快”,却未必清楚,弹得“响”,音色却不美,顶多糊弄一下十分外行的听众(可惜,如今甘愿被糊弄的人竟有不少)。塑造一个音质细腻,色彩变化幽微的音响世界,恰恰需要真正顶尖的技巧——因为在这种细腻和考究当中,控制力的瑕疵非但不容易隐藏,相反是很直接地被突显出来。更不用说,弹出丰富的音色本身,正是特别考验钢琴家综合水平的一个方面。因此超技圣手如霍洛维兹,也将音色塑造称为最难的技巧。90岁的德慕斯虽然手指不能比年轻人跑得更快,但就刻画声音的技巧来说,当代能与他相比的钢琴家实在寥寥。我们听到这样的音乐表现,切莫认为大师单纯是“修养深厚”。不同风格的音乐中,技巧如何为音乐服务?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凭借“切题”的演奏来说明。
而这,恐怕也是德慕斯在当代最难替代的一点。我们都还记得,钢琴家先前来演奏时,被反复形容为奥地利学派的代表,演绎德奥音乐的楷模。他的确是。那种传统德奥派的纯净音色,丰满、立体如管弦乐般的音响造形,好似跨越时空,同肯普夫的立体声录音完美对接。毫无疑问,他弹出德奥派的真髓,那是无比纯正的莫扎特、勃拉姆斯演绎。而在这里,德慕斯又一次顺延前述三位巨匠开辟的道路,“得其要义”而弹出无比纯正的德彪西演绎!如此两全其美,承接黄金年代的瑰宝而传诸当下,巨匠们在天之灵可无憾矣。
刻画两套《意象集》中细腻的光影变化、暗示性的效果,以及那些琶音式乐句的轻盈与曼妙的色泽,90高龄的钢琴家在此展现的,仍是许多中生代同行无法梦想的绝技。《金鱼》一曲中,德慕斯音色的富丽、声音结构的宽阔,以及句法的奔放,都似乎是离开原来那幅版画(德彪西从绘有金鱼的日本版画中得到灵感),而描绘出一片“锦鳞游泳”的豪华场面。当晚最后一曲,正是我期待已久的《沉没的教堂》。2014年,钢琴家弹这首作为加演,至今难忘。而这一次的演出,依旧可以成为大师的音乐名片:刻画钟声的部分堪称音响奇观,和弦之“满”,魄力、效果之强,层次变化之丰富,操控之随心从容,无一不让人叹为观止。四年前接受心脏手术之后,德慕斯的演奏状态不仅得到恢复,更是越发郁郁葱葱了。希望大师能再弹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