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特别的演出商
40岁的舟舟在看电视,他趴在一个距离电视机不足50厘米的柜子上,认真地看《新闻联播》。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每天必看。天安门出现在电视机里,舟舟说,“这个地方我去过。”
2011年,舟舟来到北京生活。中国残疾人艺术团给舟舟每月1000元工资。他和父亲住在惠新东桥的中国残疾人艺术团大院里,房间十余平方米,床是上下铺。
这时,舟舟已经成名两年,变得不太爱在北京逛街,因为太多人找他签名,他懒于应付。偶尔出门被要求签名,他会说,“我不是舟舟”,尽管因为唐氏综合征的原因,他的表达总是有点支支吾吾。
那时,舟舟的妹妹张弦刚上大学。这一年,胡厚培和妻子将主要精力花在料理舟舟演出事务上,对张弦疏于关心。如今提起,胡厚培心生愧疚。
舟舟三岁时,妹妹张弦出生。胡厚培如今并不避讳,当年是为了能有人在自己去世后照顾舟舟,才决定又诞下一女。张弦高中时,胡厚培找张弦谈过一次话,郑重对她说,以后一定要照顾哥哥舟舟。那次谈话中,张弦一直沉默。胡厚培觉得,“因为哥哥我才出生”,是张弦心理永远的阴影。舟舟成名以后,张弦几乎没去看过舟舟的任何一次演出,也拒绝了所有记者的采访。
那时,舟舟虽然有名,但还没有为家庭带来多少钱。舟舟的母亲张惠琴已经身患胰腺癌7年,她与胡厚培那时的工资负担化疗费用捉襟见肘。她为了给女儿张弦交大学学费,咬咬牙少做了一次6000元的化疗。她的家在一栋筒子楼的7楼,身体愈发虚弱,张惠琴爬楼越来越吃力。
胡厚培开始为舟舟私下接演出。演出都是演出商主动找上门,会给舟舟安排好包括乐队在内的一切。那时,一场演出的出场费最高时能达到3万元,一个地方常可以连演几场。
舟舟的一场演出,演出商的筹备过程是这样的:先去找文化厅拿批文,再去政府机关、事业单位、国企“跑票”,所谓“跑票”,是指推销这场演出,让对方单位购买集体票。舟舟的演出商们大多也都是肢体残疾人,跑票和拿批文相对顺利,当他们拄着拐杖,出现在各部门领导的办公室时,对方通常难以拒绝。更何况还有舟舟的名气加持。
那几年,演出商为舟舟安排的合作乐团,也大多是当地最好的交响乐团。舟舟每到一个城市演出,地方政府的官员大多也会来观看。
虽然中国残疾人艺术团没有明文禁止胡厚培私下给舟舟接演出,但在胡厚培个人的感受中,团里的领导一直对此事不那么赞成。
2002年,中国残疾人艺术团提出给胡厚培家在北京四环买一所房子,被他拒绝。“拿了这个房子,便会受制于人,就不能给舟舟私下接演出了。”胡厚培回忆当年的想法,显得很实际。进而,他提出自己还是要在武汉生活。最后,方案变成了另一种:胡厚培自己出十多万,在武汉付了一套140平方米的房子的首付,艺术团负责还按揭,每月2000多元,一直持续五年。
舟舟交响乐团
2006年5月26日,舟舟的母亲张惠琴去世了。也是在这一年,胡厚培接到华中科技大学武昌分校校长金国华的邀请,对方要为舟舟成立“舟舟交响乐团”,开出4.8万元的月薪。
胡厚培接受了邀请。主要原因是,中国残疾人艺术团为舟舟组织的演出越来越少了。他希望和金国华的合作,能让舟舟有更多站在舞台上的机会。但不到一年,胡厚培与金国华终止了合作,在他眼中,金国华不懂艺术。接着,“舟舟交响乐团”便转手给另一家公司经营。这家公司将通常至少60人的交响乐团砍至28人,但在印有舟舟照片的大幅海报上宣传这场演出是“大型交响乐”。
“一个交响乐团最少的配置是43人,28人的乐团连‘微型’都算不上,对外宣传说是大型演出,这不蒙人吗?”胡厚培很气愤,“他们这是在败坏舟舟,也是在败坏他们自己。”胡厚培再一次终止了合作,连续两次与人闹翻以后,“舟舟交响乐团”无人接盘。时年67岁的胡厚培,决定自己干,即便他一辈子都没有经营过任何公司。
2008年,胡厚培接手乐队的第一年,他就赔了不少钱。上半年,南方雪灾,演出大巴和运乐器的卡车无法出行,下半年赶上奥运会,500人以上的演出都因为安全问题的考量被叫停。
这一年,舟舟30岁,回武汉生活已经两年,和北京的生活相比,朋友少了很多。那时,胡厚培和舟舟常待在家里,两人大眼瞪小眼,舟舟会对他说“无聊!”
胡厚培又将“舟舟交响乐团”苦苦支撑四年,他经营乐团的底线,是乐队人数不能低于43人。但是乐团一直赔钱。那段时间,舟舟演出的收入来源有两类:一类是走穴,合作乐团由演出商安排;另一种是在舟舟演出时,胡厚培自己提供乐队。前者,胡厚培可以挣到钱。后者,他总是赔钱。那几年,他不得不用前者的收入补贴后者的亏空。
直到2013年,舟舟走穴的收入急剧减少,乐团实在无以为继。这一年,那些拄着拐走进政府机关的残疾人演出商,也开始品尝到少有的冷落,反腐风暴席卷而来,“官员们用钱谨慎了。”胡厚培说,“之前,他们几乎没有理由拒绝舟舟的演出,现在有了。”
很多事情都与当年不同了。当年捧红了舟舟的电视台和报纸的影响力已被互联网消解大半,微信取代了短信,人们迅疾评点一切又抛弃一切,新成长起来的一代年轻人更乐于同步观看美剧和韩剧,对于一个智力障碍的唐氏综合征患者是否能指挥交响乐团毫无兴趣。
如今
即便舟舟自己无法感知周遭的时代变化,但他的个人际遇确实随世事变迁而起伏。
乐团关闭以后,舟舟去了北京心灵之声残疾人艺术团,一家成立于1992年的民营艺术团。
在心灵之声,舟舟的演出条件几乎是走红之后最差的。由于请交响乐团的成本高昂,心灵之声有时用民乐队代替,有时不请乐队,让舟舟听CD机,对着空气比划指挥棒,更甚的时候,让舟舟跟着音乐表演“小苹果”。这些事让胡厚培很心痛。
2016年,胡厚培带舟舟离开了心灵之声残疾人艺术团。同一年,为舟舟签约了深圳点亮生命残疾人艺术团,这个乐团愿意为舟舟组织有交响乐队的演出。但对于40岁的舟舟而言,指挥交响乐队这件事,没有那么重要,甚至还比不上有人陪他玩。心灵之声的演出条件虽然糟糕,但在那里,舟舟过得快乐。刚到深圳的一段时间里,舟舟非常孤僻,多数时间自己待在房间中,甚至一周也不会出门一次,直到后来他交到了新的朋友。
只是,舟舟现在的演出,也不常有交响乐团。今年4月16日晚上,广州白云区一个山庄中,一场慈善晚会正在举办。舟舟在现场指挥了一场大合唱。台上,舟舟挥舞指挥棒,台下一百多人在合唱一首红色歌曲。
1984年,舟舟六岁,他在武汉歌舞剧院第一次模仿起了指挥的动作。于是,父亲胡厚培送给了他一根缠着黑色胶布的筷子,假装是一根指挥棒。那时,舟舟把它当作一件心爱的玩具。胡厚培没有想到,这根筷子在日后掀起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风暴,把智障的儿子送到巅峰又落回凡尘。
选自《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