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作为大文豪,若按其子曹丕“文人相轻”的论断,能看得上的文人应该极少;但作为政治家,曹操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所以对即使打心眼里瞧不起的文人,也须做出礼贤下士的表面功夫,尤其在他兵败赤壁之后、欲图东山再起之时。这本身就是一种痛苦。看得上或瞧不起,其实都不关紧,关紧的是能否助他达到治世目标,因此如果“文”与“政”不可兼得,那么必择“政”而舍“文”。曹操哭郭嘉、用蒋干、辱祢衡、杀孔融……概莫如此。曹操不但这样对文人,而且也这样待儿子——让政事第一文才第二的丕儿上位,让文才第一政事第二的植儿下岗。曹操猜忌一生、犹豫半世,心力大多花在这上面,而几乎每次的决定及结果,都证明他首先是政治家,然后才是大文豪。
在这个过程中,曹操要忍受巨大的痛苦。京剧《曹操与杨修》用三分史实加七分虚构,表露了这种痛苦。当遇上真正的贤才,曹操的文化自觉犹如初生小鹿,会冲撞政治标准的藩篱,好比弗洛伊德的本我,不住地试图突破自我;但与此同时,当面对真正的高人,曹操的文化自恋好比发怒蛮牛,会将赏识变成嫉妒、将热爱化作仇恨,最终用自己的本我,击杀他人的本我。
杨修聪明绝顶,才华旷代,唯一而又致命的缺陷便是恃才傲物,且在任何时候都锋芒毕露,不知收敛,不会伪装。曹操的才华和心思,被杨修如同小把戏般一一拆穿。杨修更试图揭穿曹操的大把戏“梦中杀人之症”——这个大把戏,也只有诗人政治家才想得出来、做得出来。杨修先是迫曹操为其“梦中误杀”的贤士守灵,再是请曹操的爱妾倩娘深夜为其添衣,弄得曹操为了圆谎,不,是“圆梦”,只得忍痛失去倩娘。从此,曹操这个请来的助手,被他彻底当成了对手。
大悲剧出现在曹操伐蜀受挫、进退两难之时。曹操随口将“鸡肋”作为军中口令,杨修以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预判曹操已生退兵之意,飞马劝说前方部队撤离险地。此举罪名,叫做假传军令、惑乱军心,与擅分点心、擅拆门框状貌相似,性质截然不同。断头台下,曹操望着杨修的背影绝望地喊道:“可惜你不明白、不明白呵!”此时他将要看到的,不仅是身首分离的杨修,更是三分天下的定局。他说杨修不明白,其实是他自己不明白。在他的脑中,文才在这头,政治在那头,要么不相见,相见必相残;要么不相拥,相拥必相攻。通常情况是政治高奏凯歌,但也有例外,这次曹操当场失控、还亲自杀了人。《三国演义》写他赤壁酒酣,在船头横槊赋诗“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当即有人提醒大军相当之际、将士用命之时,此乃“不吉之言”。这下惹得曹操大怒:“汝安敢败吾兴!”手起一槊毙之。这唯一一场文才的胜利、本我的突破,事后让他“懊恨不已”,尽管这种懊恨,比误斩蔡瑁张允轻得多。所以当政治家难,当文人政治家更难,当一个文豪政治家最难。曹操患有头疾,最后死于此症。大医华佗说此病须用利斧开颅,取出“风涎”方可治愈。这下又惹得曹操大怒:“汝要杀孤耶!”我想这个“风涎”,与其说是脑癌,不如说是文才与政治互相残杀所积的残骸,越积越多,越来越毒。
甚伤人梦疾太沉沦,梦醒亦伤人。甫无辜喋血,爱妻剑底,又作冤魂。算有千愁万悔,只索掩悲痕。唯教天之下,独我荣尊。 大榜招贤宛在,奈中原渐作,鼎足三分。诗谜拂一意,鸡肋劝三军。断头台、相残何急,误几回、宏愿化烟尘。空南望,半江墟烬,犹有余温。
《甘州》是东汉时从西域传入中原的一支曲子,后来成为唐代的曲牌、宋代的词牌。班超之子班勇《西域风土记》载“龟兹国土制曲,《伊州》《甘州》《梁州》等曲翻入中国”,据说其调慷慨悲壮。宋词中以柳永“对潇潇暮雨撒江天”一阕,流传最广。我想,《甘州》不但能为柳永承载寒士失意者的那一声悲叹,更能为曹操抒发文豪政治家的这一腔哀鸣。
与其他戏曲剧种不同,京剧与生俱来带有浓郁的政治色彩。它是因乾隆的寿诞而出道的,又是因慈禧的赏识而发达的。为政者读文赏艺,通常不止于娱己,多会延而治世,比如慈禧最爱《四郎探母》,原因绝不只是喜欢谭鑫培。京剧的这种特质,虽历两百年而不改,并深深地积淀在京剧家们的脑中。对《曹操与杨修》,平头老百姓看的是唱与做的热闹,文人和官员看的是文与政的撕咬。在场中大呼杰作的,在台下摇头垂泪的,多是文人和官员,尤其是兼两者于一身的文人官员、诗人官员。
也许他们也患头疾。
也许在他们的脑中,或多或少,都有一点“风涎”。